第二十四章 月兒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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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四川的秋初,異常幹燥,在大太陽下,那些活草,也曬得焦枯了,經着那雄雞打翻的燭火,滾到深草裡去燃燒着,把活草也燒着了。

    那活草燃燒了,像扇子邊沿似的,向外延長着。

    環着這山溝,左右前後,都是草頂房子,萬一火勢再向上伸張着,這草屋子就難于保險。

    所以甄、吳兩位先生看了着急,都拿了水向草上去澆潑着。

    李南泉加入救火隊以後,添了一支生力軍,就沒有讓火蔓延開去。

    直把火頭都打熄了,三位先生,都在奚家走廊上走着,把眼睛對那火睜了望着。

    奚太太燒這炷馬王香,原來是求求馬王神的第三隻眼,好管管家庭裡的糾紛。

    不想接二連三地出了亂子。

    她也隻有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望着。

    這時火已熄了,她才向三位先生深深地點了個頭,笑道:“多謝多謝。

    萬一這火燒大了,我們這裡全是草房子,那可是個麻煩。

    ”李南泉笑道:“大概今天馬王神不在家,到哪裡開會去了。

    而剛才頭上經過的,卻是火神爺。

    所以……”吳春圃搖着頭笑道:“那也不對。

    若是火神爺由這裡經過,奚太太割雞滴血敬他,他為什麼還在這裡放火呢?”李南泉道:“可能奚太太剛才獻香獻血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說明了是敬馬王爺。

    火神聽了這話,當然不願意。

    明知火神由這裡經過,為什麼敬馬王呢?那不是有意侮辱嗎?”奚太太抱着兩隻光手膀子,正呆着聽了出神,這就搖着手道:“冤枉冤枉,我怎會明知是火神由這裡經過呢?” 吳春圃笑道:“這是奚太太運氣不好。

    你燒香的時候,口裡念念有詞,是供奉馬王爺。

    假如那個時候,是财神爺經過這裡,他一發脾氣,至多由半天雲裡摔下兩個元寶來,那還怕什麼的。

    ”甄子明笑道:“假如财神發怒,是拿元寶砸人的話,區區膽大妄為,就願意常引着财神爺生氣。

    ”于是引着在場的人全哈哈大笑。

    隻有那位周嫂,卻是撅了她的兩片老嘴唇皮,手裡提着那隻死雄雞,呆呆地站在走廊盡頭,向大家望着。

    奚太太道:“你發呆幹什麼?那隻雞死了,算我買下就是了。

    值多少錢,我給多少錢,那還不行嗎?”周嫂把那隻死雞提着舉了一舉道:“這是劉家裡的報曉雞公,别個不賣哩咯。

    ”奚太太道:“那什麼意思,還要訛我一筆不成嗎?”周嫂道:“不要說那個話。

    别個借了雞公你敬神,那是好意嘛!别個又不是雞販子,他訛我們作啥子?”奚太太道:“雞已經死了,我除了折錢,還有什麼法子?他們若是肯等兩天,我就去買隻雄雞賠他們罷。

    ”周嫂道:“那是當然,不過大小要一樣,毛也要一樣。

    ”奚太太道:“我手上沒有金元寶。

    假如我有金元寶,我一定拿出來,向你亂賞一陣。

    别的東西,還可以找同樣的來賠償,這活的東西,總有大小顔色不同之處,那怎能夠找同樣的東西來賠呢?這種不講理的人,隻有拿金元寶砸他。

    ”李南泉笑道:“好闊氣的手氣,砸人是要用金元寶的。

    ” 那飛機的馬達聲越來越近,而天上探照燈的白光,正好向這裡斜過去。

    在白光頂端,已看到幾隻小白蛾似的影子。

    飛機的頭,正是向這裡指着。

    李南泉不敢再看了,掉轉身子就向村子裡跑。

    在人家後面,無數的石槽,那都是藏躲慣了的,哪個石槽,比較的深曲,都有經驗。

    他曉得這人家圍牆靠近一道斜坡有個四五尺深的洞子。

    而且洞門直立,非常之像防空洞。

    他就直奔那裡去。

    他走得快,飛機也飛得快。

    飛機脫離探照燈強烈的光線網,已經在探照燈淡光頂端。

    而探照燈在天空上,已斜着倒下,高射炮也就不能射擊了。

    敵人對這種角度的選擇,自然是很内行的。

    他們飛到這面前一帶山峰天空,已低下了一半。

    轉眼過了山峰,更降低了,而探照燈就無法擒捉它。

    他們已不怕高射炮,自己和自己的飛機聯絡,機身四周,放出信号槍。

    那信号槍放出之後,像是紅綠四彩的帶子,在天空中曲折飛舞。

    這信号槍和馬達的重響,有聲有色地向頭上跑來。

    李南泉看着飛機臨頭,雖明知在這山谷裡,不會盲目投彈,可是在神經過度緊張之下,兩隻腳情不自禁地向斜坡下小洞子邊跑去。

    到了那洞口,飛機已正到了頭頂,他彎着腰就向洞裡鑽去。

    這時,他發現了洞裡已有人預先藏着了,因為有了喁喁的輕語聲。

    他隻好伸出兩隻手在面前試探,手摸了石壁前進。

    洞裡有人“呵喲喲”一聲,怪叫起來。

    李南泉吓得身子向後一縮,不敢再進。

     那位團丁,看到她這樣子,倒忍不住哈哈大笑。

    奚太太看了這樣子,牽着孩子,就徑直跑去。

    出了村子,兩邊是山,中間夾着一條人行石闆路。

    在緊急警報後,一切聲音停止,便是鄉下人也停止了行動。

    太陽已經落到山後去,長谷裡顯着陰暗,十分寂寞。

    他們一行四人,跑得那石闆路“啪啪”作響。

    山上有個天然石洞,正躲着一群人,被這腳步聲驚動着,早有兩個人由石頭洞口子裡伸出頭來吆喝着:“不要跑,不要跑。

    ”人家越吆喝,她越跑得厲害。

    一口氣跑了兩小裡路,到了她的目的地。

    這裡是兩個套着的山谷,在四圍山峰中,有七八戶人家,讓緊密的竹枝和高大的樹木遮掩着,不露目标。

    人家後面,到處有水成岩的深淺石槽和石洞,也很可以當防空壕。

    村子裡下江人到此躲警報,喝茶,喝酒,看書,下棋,打牌,都相當自由。

    尤其是對付夜襲,大可以在這裡打開鋪蓋卷睡長覺。

    奚太太到了這裡,算是放下了心,放慢了步子走着。

    這村子口上,就是一大叢竹林子,她的意思,也就是想在竹林下休息片時。

    這時,竹林子裡先有人“喲”了一聲,然後下江太太和白太太同時走了出來。

    奚太太跑累了,已經把臉上的那兩片黑泥給忘記了。

    下江太太執着她的手道:“我的太太,你這臉上是怎麼回事?你成了女李逵了。

    ”奚太太兩隻烏眼珠,在黑臉上轉着,笑道:“我好害怕喲,我這樣年輕,我怕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對我強行非禮。

    急中生智,就把臉抹黑了。

    ” 這時,李家一家人,已經各拿着逃警報的東西,走上了大路。

    李南泉見奚太太還表示着親密的态度,隻管低聲說話。

    心想這樣子肯定是引起太太的不快,就向她大聲笑道:“你若是小心過分,就跟着我們一路走罷。

    最妥當的辦法,你不如花幾個錢雇一乘滑竿。

    ”說着,扭身就走。

    奚太太為了兩肩的金子,倒真是需要兩人保護。

    看到他要走開,伸手一把就把他手臂扯着,笑道:“不忙不忙,帶了我們這小隊人馬一路走。

    ”她說話急促,手上用力,也就過分一點,那右肩上綁着的一隻小布口袋,脫了繩索,由衣服裡面墜将下來,打在地上,“撲通”一聲響。

    李南泉看那口袋,是青布縫的。

    四四方方,有豆腐塊那麼大。

    她“喲”了一聲,立刻蹲在地上,把那隻布口袋撿了起來。

    可是就在她彎腰的時候,左肩上那個小布口袋又落了下來。

    她再撿起來,兩手托着,卻是沒有個作道理處。

    李南泉明知道這兩隻小口袋裡都是金子,一來避嫌,不敢看人家的東西。

    二來太太在路上等着,他不敢久耽誤,就離開她向大路上趕了去。

    李太太皺了眉向他低聲道:“你大概有這麼一個毛病,見了女人說話,不問好醜老少,都是話越說越多。

    ”李南泉笑道:“這樣的人,不但我沒有法子對付,你是女人,不也無法對付嗎?”李太太道:“你也應當知道放了警報多久了。

    緊急警報一放,可能敵機馬上就臨頭。

    拖兒帶女這樣一大群,你是對人家的安全要緊呢還是對自己的安全要緊呢?” 這幾聲“救人”,當然把鄰居們都驚動了。

    大家都以為是那山溝裡的長草,死灰複燃。

    于是大家全跑了出來。

    可是并不看到什麼,都發了怔。

    但奚太太卻光了兩隻赤腳,追到屋角上,撿着石頭,向山溝裡亂砸。

    幸而山溝裡有幾個打豬草的孩子,遠遠地和那搶魚的野貓相遇,大家齊聲叫喊,把那貓吓着了,便放下嘴裡銜的魚,打豬草的孩子撿起來,周嫂正趕上,搖着手道:“我們太太還要請人吃壽酒,你不能拿去咯。

    ”一個滿臉鼻涕的小孩子,手裡拿了條鹹魚,跑了過來。

    站在溝底,将魚向上一抛,打得幹皮“撲通”一聲響。

    他道:“好稀奇喲!哪個要你這家私。

    比樹皮還要硬!”周嫂彎腰撿起來,舉着向奚太太笑道:“不要緊!還可以作大半碗菜。

    ”奚太太道:“拿到廚房去放着罷,總不能再讓貓拖去了。

    ”周嫂拿了這半條鹹魚,慢條斯理地走向廚房,她又大聲叫道:“朗個搞的?煙肉又讓野狗刁起走了,有兩三斤咯。

    ”奚太太“哇”地怪叫一聲,向廚房裡跑去。

    果然,一條黃毛狗,口裡銜着一刀臘肉,半截拖在地下,順了這裡的走廊,向大路上跑去。

    奚太太看到李南泉站在他們家走廊上,就抱了拳頭,亂拱着手道:“李先生,快快!幫個忙,把那狗攔住。

    ”李南泉見她面無人色,這倒也不可袖手旁觀,隻好一面吆喝着那狗,一面向前伸了兩手,作個攔阻之勢,狗是鄰居家裡的,不免常來打點野食。

    它也不願決絕,見追趕得急,也就把肉放在路頭石闆上,夾了尾子跑去。

     胡玉花笑道:“我們今天算是到李老師這裡來上了一堂補習課。

    原來朋友、愛人、夫妻,是有這麼一個三部曲的。

    受教良多。

    ”李南泉還沒有答複這句話,外面有人接嘴笑道:“失迎失迎,二位小姐幾時來的?”随着這話,李太太春風滿面地走了進來。

    楊豔華笑道:“師母回來了?我是特意來請老師和師母吃頓晚飯。

    ”李太太道:“你不看我臉色紅紅的,鬧了一陣酒。

    我隻喝了十分之二的一杯酒,就暈頭暈腦了。

    謝謝了。

    ”李南泉笑道:“你真有點醉了。

    人家不是請的今天,請的日子,還有兩天呢。

    ”楊豔華笑道:“這是我說急了,對不起。

    就是後天,請老師、師母到舍下去喝杯淡酒。

    務必賞光。

    ”李太太道:“為什麼這樣客氣呢?”李南泉道:“楊小姐訂婚了。

    這是喜酒。

    ”李太太連說:“喜酒一定是要喝的。

    ”楊豔華本來沒有打算在這裡多坐,正因為聽李先生的勸導,把話聽下去,沒有走開。

    現在話已告一個結束,客也請妥了,就向他夫婦點頭道:“我告辭了。

    後天務必請到。

    ”胡玉花又獨向李太太笑道:“她不是虛約,務必請到。

    我們就等着李太太回來請的。

    ”李太太在這兩位小姐當面都是有好感的,也就客氣了幾句。

    二人走後,李太太舀水洗手臉,李先生随便拿了一本書看。

    李太太由後面屋子裡走出來,突然問了六個字:“這是怎麼回事?”李先生放下書,望了她有點愕然。

    李太太道:“我不在家,你對這兩位小姐,有說有笑,談個滔滔不絕。

    我回來了,你就悶悶不樂,一言不發,是讨厭我回來得不是時候嗎?” 石太太正在這張做夢的桌上占莊,看到李太太來了笑道:“你不忙來呀,我還要永久地占莊下來呢。

    今天我赢幾個錢,好作明天的賭。

    哦!我還沒有告訴你,明天老奚請我們吃飯,你一定要到的。

    ”李太太猛然想起李先生對她談過的那些話,連連搖着手道:“罷了罷了,我不想吃她那高貴的菜了。

    ”石太太正将手上一副大牌看定了神,把兩手遙遙地圍抱着,回轉頭來問道:“怎麼回事?她是你的近鄰,你不會不肯赴她的約會呀!”李太太一看裡面兩間屋子有十幾位女同志,怎好當着人說明奚太太家的鹹肉,是有鼻涕扔在上面的?這就笑道:“沒有什麼。

    不過我想她請的客一定不少。

    我和她是近鄰,随時都可以在一處吃飯,又何必擠到一處?”石太太倒不疑心她這是什麼用意,這就向她笑道:“你這叫多餘的顧慮。

    奚太太請多少客,她必有一個統計。

    有多少人,她自然就安排多少座位。

    何至于擠着了你?”正說着這話,奚太太由外面屋子裡走了來,高高舉着手,向大家招着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我預備下兩桌,每桌坐六個人,可以坐得松松的。

    ”石太太笑道:“我得問問你,你到底預備了什麼菜?”奚太太道:“有辣子炒雞,有鹹肉、燒肉,有四川煙肉,有雞蛋……”她說到“有雞蛋”,覺得這項菜,未免太平凡。

    便拖着口氣,沒有把這話說完,轉了話鋒道:“反正總夠大家飽啖一頓的罷。

    ” 洞裡的人,連連問道“哪個哪個?”在這南腔北調的當中,李南泉就聽出是奚太太的聲音,便笑道:“别害怕,鄰居姓李的,飛機已過去了。

    ”奚太太道:“我活該有救,偏是李先生也躲的是這個洞子。

    你進洞子來罷。

    ”李南泉道:“不必了。

    飛機已經過去了。

    等第二批敵機來了,我再躲進來。

    ”奚太太道:“飛機還在響呀,你躲進來罷。

    ”李南泉道:“不要緊,我站立在洞門口,可以看到飛機的,他們一路都放着信号槍呢。

    ”他說了,果然不動。

    奚太太道:“你果然不進來,我就出來了。

    有男子在場,我的膽子大多了。

    ”随了這話,洞裡先擠出奚太太三個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