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有了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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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四維先生這番高興,倒不是白費的。

    他在十分的誠意之下,把那三位銀行家邀到街上一爿小館子裡去招待。

    而且,聽了太太的話,約着李、石、吳三位鄰居作陪。

    李南泉本來是不願赴約的。

    無奈袁太太是親自出馬,三顧茅廬,帶說帶笑,又帶鞠躬。

    弄得李南泉實在抹不下這面子,隻得随着去了。

    在席上,對于袁家之殷勤招待财神爺,誠如吳春圃所料,為了錢,做出這些手腳,大家并不以為奇怪。

    倒是石正山今天也坦然赴約,李南泉覺得稀奇。

    他談笑自若,好像家裡就沒有弄過那桃色糾紛似的。

    袁先生這頓飯,在這鄉鎮上而論,總算是頭等的酒席,除了有肉有雞,而且有魚,重慶這地方,雖然有兩條江,水太急,藏不住魚,鄉下又很少塘堰,也不産魚。

    倒是在冬季以後,各田裡關着水,留到春季栽秧。

    水田裡有些二三寸長的小鲫魚産生。

    到了夏天,各田裡全長着莊稼,雖然水大,反是魚荒,在這個時候,能辦出一碗魚來待客,那是十分恭敬的事。

    李南泉吃着豆瓣鲫魚,就回想到前幾天他們家送禮的幹魚頭來。

    覺着袁四維這個魚鈎撒下去,一定要開始釣大魚。

    可是他作主人翁的在席上,始終隻談些風土人情及天下大事,任何房子問題,他都沒有談到。

    吃飯以後,袁四維又招待三位銀行家到一家上等旅館去下榻。

    李、石、吳三位陪客,自然不必再奉陪,三人同路走回山村。

    在路上走着,石正山卻是忍俊不禁,先打了一個哈哈,然後問道:“李兄,我那位夫人曾到你府上去麻煩過吧?實在是無聊得很。

    ” 李南泉根本就不願問人家這種事,既是他說出來了,卻不能阻止人家自己說,而況他還是反問過來的。

    這就輕描淡寫地向他笑了一笑道:“你夫人和奚太太十分友好,每日有往返。

    她經過我家門口的時候,總是很客氣地和我們打招呼。

    她也許和内人談了談。

    不過我們對于府上的事,并沒有怎樣的介意。

    ”石正山笑道:“不用說,我也知道她會作那惡意的宣傳。

    不過女人永遠是女人,嫉妒,猜疑,狹小,那是大多數的個性。

    ”李南泉向他一抱拳頭笑道:“老兄,你聲音說得小一點罷。

    你對女性這樣侮辱在輕的一方面說,你是反動;在重的一方面說,你簡直要造反。

    ”石正山道:“實在是壓迫得太厲害了,不造反怎麼辦呢?”吳春圃道:“我也不同意石先生的看法。

    女性端正大方,以及聰明伶俐而又能忍辱負重的,那也多得很。

    不必遠說我們眼面前就有。

    ”李南泉很怕他直率地說出石小青來,隻管向他以目示意,同時,就把話鋒扯開來,對他道:“我們眼前放着一個問題,并沒有解決。

    就是我們今天,無緣無故,擾了袁先生一頓,将來我們怎樣還他的禮呢?”石正山很自然地笑道:“那不用你費心,你就是不打算還禮,人家也不會放過你。

    大概遠則一星期,近則三兩日,我們還禮的機會就要來了。

    ”他們是這樣地閑談着,并沒有瞻前顧後,後面有人插言道“假如我請各位吃一頓,各位是不是在兩三天之内就會還禮?”大家回頭看時,正是那位奚太太。

    她今天穿着一身印着大彩色蝴蝶的杏黃綢長衫,新燙的頭發因為頭發不多,薄薄地堆在頭頂上,右邊鬓角下,插了一朵茉莉球。

     那人聽說有錢,臉上的顔色,稍微好看一點,這就兩手扶了扁擔,向李南泉望着,問道:“你說,給我好多錢嘛?”李南泉道:“這位太太,已經說了,給你半個工。

    ”他手扶了扁擔,又掉轉頭去,答複了三個字:“不得幹。

    ”李南泉苦笑了一笑道:“誰讓我沒有氣力呢?就是一個工罷。

    ”那人聽說一個工,這又回轉身站住了腳,向李南泉道:“是嗎?你把錢拿來嘛。

    ”李南泉笑道:“這還要先給嗎?”他道:“我又不認得你。

    你要是逃了,我找哪個要錢?”李南泉笑道:“這位大哥,你也太老實了。

    你以為我為了要賴你那幾個力錢把整擔米都犧牲嗎?你沒有想到我那兩鬥米挑在你肩上,那是個抵押品。

    ”那人也想轉來了,便笑着點了兩點頭道:“我先和你擔回家,到了你家裡,怕你不給錢。

    ”李南泉笑着,歎了口氣,也沒有多說。

    看着他挑起了兩隻布袋,也就跟着他後面走了去。

    倒是這位力夫把話提醒了他,假如他逃了,那又怎麼辦?在放開大步之時,也來不及和袁太太多為道謝,隻是連連點了幾點頭。

    這個力夫,倒是和他先前的态度相反。

    他不但願意挑這兩袋米,而且走得非常快,隻看扁擔上挂着的兩個袋子,先後閃動起來,就可以知道他落腳的速度。

    李南泉跟在他後面,也不作聲,隻是跟了他的腳步下着自己的腳步,一口氣跑了兩三裡路,是個大小路交岔的地點。

    那力夫奔到了這裡,回頭看了一看。

    他是向右邊掉轉頭來的,李南泉閃在路的左邊,他并沒有看到,便哈哈了一聲道:“這個老頭,我把他逃脫了。

    雜夥兒的,格老子倒拐朝小路走了。

    ” 這蟲子叮咬以後,還是無藥可治,隻得找點熱水洗擦,可以稍微止癢而已。

    李先生被咬以後,也是這樣辦理的。

    他這就不敢在屋子裡呆坐了,在走廊上背了兩手,來回地走着。

    他家傭人王嫂悄悄地走到他身邊,臉上帶了幾分笑容,輕輕地道:“先生,我們家的米沒有了。

    ”李南泉道:“夠今天晚上吃的嗎?”王嫂道:“今天消夜夠吃的。

    明天上午就不行了。

    ”李南泉皺了眉道:“米需用得這樣的急,太太在事先倒不告訴我一聲。

    ”王嫂道:“太太根本沒有看米缸,朗個曉得?”李南泉道:“你也不告訴她。

    ”王嫂笑道:“不告訴她,是要先生拿錢買米,告訴她,還是要先生拿錢買米。

    ”李南泉道:“話雖說如此,她知道了家中無米,也許今天不去打牌了。

    ”王嫂笑道:“打牌的人嘛,也輸不到一鬥米。

    ”李南泉道:“你們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我也無法給你說清這些理由。

    好罷,我去想法子,明天一大早,我去趕場,買一鬥米回來。

    ”王嫂道:“到界石場買米,那是米市嘛,合算得多咯。

    那裡鬥大。

    一鬥米多四五斤。

    又要相因好幾塊錢。

    不過買一鬥米,來回走三十裡路,還是不值得,最好多買兩鬥,叫個人擔回來。

    ”李南泉昂頭望着天出了一會神。

    王嫂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也就不多說了。

    他還是在繼續地望了青天上的片片白雲,隻管出神。

    那白雲成堆地疊在西邊天角,去山頂不遠,正好像江南農人用的米囤子,堆着無數竹囤子的米,那雲層層向上湧着,也正像農家囤子裡的米層層向上堆疊。

    不過看着看着,就不像半囤子了,光像個大獅子,後來又像幾個魔鬼打架。

     這樣的環境,讓孤單走路的人,多少感到一點安慰。

    李南泉繼續打起精神走,路上也就漸漸遇到了趕場的人。

    在一個小山腳下,遠遠地聽到一陣哄哄的人聲,由樹林子裡出來。

    同時,那樹林子裡,也就露出了許多屋角。

    漸漸走近,在樹林子裡露出了牆垣。

    穿過樹林,便是個市集的街口,所見情形立刻兩樣。

    挑擔負筐的鄉下人,紛紛來往。

    川東的鄉鎮,大概是一個型的:在山坡或高地上,建築一條随時有石級的街道。

    那街道石闆鋪地,四五尺寬,兩邊屋檐相接。

    在街的中段,就有個大瓦棚子罩着。

    大晴天,這棚下也是陰暗暗的,陰雨天那就更不必提了。

    凡是這種市集,都是為農村預備的。

    滿街列着的攤販,輸入的,都是農村的必需品,輸出的第一就是米。

    第二是木炭。

    那米籮和米筐子,連接地在街上陳列着。

    同時,讓李先生有個新發現,就是不少穿中山服的男子,和穿着摩登衣服燙了頭發的婦女,也在這裡買米。

    而他們說話,都是外地口音,那不用提,正是抱着同一志趣來買便宜糧食的。

    李南泉心裡想着,利之所在,人争趨之,這倒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了。

    問了幾處大米的價目,自己所帶的錢,買兩鬥還有富餘。

    過了秤,每鬥也的确是比平常多出四五斤米。

    他想着,這遠地來了,這個便宜,決不可失去‘并沒有考慮,就買了兩鬥米。

    自己原帶了兩隻布袋來,将米盛上了,将手提提口袋,這才讓他感到了困難。

    兩大鬥米,有九十市斤,十五華裡的路程,這決不是自己的力氣可以運回去的。

    在市集上連問着幾位鄉下人,可不可以代送?人家正是賣掉了出産,要去喝冷酒,話也不回,隻是搖搖頭。

     這時,聽到有人叫道:“李兄,你好興緻。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你對于天上的雲片,發生着什麼感想?”看時,正是那位生财有道的袁四維先生。

    他背了兩手,口裡銜了一支煙卷,在山溪對岸那竹林子下面徘徊着,那煙支已不是半截,也不是用竹筒子筆套當的煙嘴,就把煙支抿在嘴唇裡。

    看他臉上喜氣洋洋,正是十分高興。

    便點頭道:“正是在看雲。

    看這東西最是合算,不用花錢。

    ”袁四維笑道:“不要緊,這種抗戰的艱苦日子,不會太久。

    我們一樣的有五官四肢,不見得有哪項不如商家的。

    隻要我們會打算盤,肯下工夫,一樣可以跟商人較量較量本領。

    我的家庭負擔,比你老哥重得多,我也并沒有什麼渡不過的難關。

    你看我家裡這麼大一群,這都是消耗的。

    ”說着,他伸手遠遠地向人行路上一指,李南泉看時,袁太太挺着個大肚囊子,肩上扛了一柄比芭蕉扇略大的花紙傘,手上提了八寸長的小皮包。

    她那像千年老樹兜的身材,配着這麼兩項嬌小玲珑的東西,真說不出來是怎樣的不調和。

    她後面男男女女統共跟着五個孩子。

    有的提着籃子,有的提一串紙包,有的在手上拿着大水果吃。

    而最後一個男孩,手裡就提着一刀五花肉,約摸三四斤。

    他看到村子裡孩子迎面而來,就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