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殘月西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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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天晚上,甄子明過了江,算是脫離了險境。

    雇着一乘滑竿,回到鄉下,在月亮下面,和李南泉談話,把這段事情,告訴過了。

    李南泉笑道:“這幾天的苦,那是真夠甄先生熬過來的。

    現在回來了,好好休息兩天罷。

    ”甄子明搖搖頭道:“嗐!不能提,自我記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四日四夜,既沒有洗臉,也沒有漱口。

    ”李南泉笑道:“甄先生帶了牙刷沒有?這個我倒可以奉請。

    ”于是到屋子裡去,端着一盆水出來,裡面放了一玻璃杯子開水,一齊放到階沿石上,笑道:“我的洗臉手巾,是幹淨的,舍下人全沒有沙眼。

    ”他這樣一說,甄子明就不好意思說不洗臉了。

    他蹲在地上洗過臉,又含着水漱漱口。

    然後昂起頭來,長長地歎了口氣,笑道:“痛快痛快,我這臉上,起碼輕了兩斤。

    ”李南泉笑道:“這麼說,你索性痛快痛快罷。

    ”于是又斟了一杯溫熱的茶,送到甄子明手上。

    他笑道:“我這才明白無官一身輕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若不是幹這什麼小秘書,我照樣的鄉居,可就不受這幾天驚吓了。

    ”這時,忽然山溪那邊,有人接了嘴道:“李老師,你們家有城裡來的客人嗎?”李南泉道:“不是客人,是鄰居甄先生。

    楊小姐特意來打聽消息的?”随了這話,楊豔華小姐将一根木棍子敲着闆橋嘻嘻地笑了過來,一面問道:“有狗沒有?有蛇沒有?替我看着一點兒,老師。

    ”甄子明見月光下面走來一個身段苗條的女子,心裡倒很有幾分奇怪,李先生哪裡有這麼一位放浪形骸的女學生?她到了面前,李南泉就給介紹着道:“這就是由城裡面回來的甄先生。

    楊小姐,你要打聽什麼消息,你就問罷。

    準保甄先生是知無不言。

    ” 甄子明這位老先生,對于人家來問話,總是客氣的,便點着頭道:“小姐,我們在城裡的人,也都過的是洞中生活。

    不是擔任防護責任的,誰敢在大街上走?我們所聽到,反正是整個重慶城,無處不落彈。

    我是由林森路回來的,據我親眼看到的,這一條街,幾乎是燒完炸完了。

    ”楊豔華道:“我倒不打聽這麼多,不知道城裡的戲館子,炸掉了幾家?”甄先生聽她這一問,大為驚奇,反問着道:“楊小姐挂念着哪幾家戲館子?”李南泉便插嘴笑道:“這應當讓我來解釋的。

    甄先生有所不知,楊小姐是梨園行人。

    她惦記着她的出路,她也惦記着她的同業。

    ”甄子明先“哦”了一聲。

    然後笑道:“對不起,我不大清楚。

    不過城裡的幾條繁華街道,完全都毀壞了。

    戲館子都是在繁華街道上的,恐怕也都遭炸了。

    楊小姐老早就疏散下鄉來了的嗎有貴老師在這裡照應,那是好得多的。

    ”李南泉笑道:“甄先生你别信她。

    楊小姐客氣,要叫我老師,其實是不敢當。

    她和内人很要好。

    ”甄先生聽了他的解釋,得知他的用意,也就不必多問了,因道:“楊小姐,請坐。

    還有什麼問我的嗎?”就在這時,警報器放着了解除的長聲,楊豔華道:“老師,我去和你接師母師弟去吧。

    ”說着她依然拿了那根木棍子,敲動着橋闆,就走過去。

    這橋闆是橫格子式的,偶不在意,棍口子插進橋闆格子的橫空當,人走棍子不走,反是絆了她的腿,人向前一栽,撲倒在橋上。

    橋上自“哄咚”一下響。

    在月亮下面,李南泉看她摔倒了,立刻跑過去,彎身将她扶起。

     那條像懶蛇一樣的石闆人行路,還是平靜地躺在山腳下。

    人在路上走着,什麼聲音都沒有聽到。

    李南泉拿了手杖,戳着石闆,一步一步地低頭走着,這讓他繼續有些新奇發現,便是這石闆上,不斷地散鋪着美麗的小紙片。

    他聯想到敵機當年在半空裡撒傳單,搖動人心,這應該又是一種新花樣,故意用紅綠好看的花紙撒下來,引起地面上人的注意。

    他這樣想着,就彎腰下去,把那小紙片撿起一張來看。

    見紙薄薄的,作陰綠色,隻有一二寸見方。

    正中橫列了一行英文,乃是巧克力糖,香港皇家糖果公司制。

    将紙片送到鼻子尖上去嗅嗅,有一陣濃厚的香氣。

    這原來是包巧克力糖的紙衣,不要說是這山縫裡,就是重慶市區,大糖果店,也找不着這真正的西洋巧克力糖。

    誰這樣大方,沿路撒着這東西,他想着走着,沿路又撿起了兩張紙片看看。

    其中一片,還有個半月形的紅印,這是女人口上的胭脂了。

    這就不用再費思索,可以想到是方二小姐在馬背上吃着糖果過去的。

    他拿了紙片在手上,不免搖搖頭。

    這條人行路是要經過自己家門口的,直到門外隔溪的人行路上,那糖衣紙還繼續發現,他又不免彎腰撿了一張。

    正當他拿起來的時候,卻聽到溪岸那邊,咯咯地發了一陣笑聲。

    回頭看去,又是那奚太太,手叉了走廊的柱子,對了這裡望着。

    還不曾開口呢,她笑道:“李先生,你這回可讓我捉住了,你是個假道學呀?哈哈!” 那人笑道:“不是軍人,怎麼會到四川來?”李南泉道:“那末,老兄是抗戰軍人了。

    ”他被人家這樣稱呼了一聲,很覺得榮耀,這就放下了雨傘和籮筐,站在李南泉面前,笑道:“說起來慚愧,我還是上尉呢。

    汀泗橋那一仗,沒有陣亡,就算撿了便宜,還有什麼話說?”李南泉道:“你老兄是退役了,還是……”那人道:“我們這樣老遠地由關外走到揚子江流域來,還不是為了想抗戰到底?可是我們的長官都閑下來了。

    我這麼一個小小的軍官,有什麼辦法?再說,衣服可以不穿,飯是要吃的。

    我放下了槍杆,哪裡找飯吃去呢?沒法子,給人當一個聽差罷。

    還算這位宋工程師給我們抗戰軍人一點面子,沒有叫我聽差,叫我當管事。

    要都像宋工程師這樣,流亡就流亡罷,湊合着還可以活下去。

    若是像剛才過去的方二小姐,騎着高頭大馬沖了過來,幾乎沒有把我踏死。

    當時我在窄窄的石闆路上,向地下一倒,所幸我還有點内行,趕快在地上一滾,滾到田溝裡去。

    我知道二小姐的威風,還敢跟她計較什麼。

    自己爬了起來,撿起地下的籮筐,也就打算走開了。

    你猜怎麼着?跟着她的那幾位副官,倒嫌我躲得不快,大家全停住了馬,有的亂罵,有的向我吐唾沫,我什麼也不敢回答,背起籮筐就走了。

    他們也不想想,要是沒有我們這般丘八在前方抵住日本人的路,他們還想騎高頭大馬嗎?可是誰敢和他們說這一套。

    敢說,也沒有機會給他們說。

    ” 這一篇吞吞吐吐的話,李南泉算是聽明白了,因笑道:“我的小姐,這事情很簡單,你何必繞上這麼些個彎子來說。

    你的意思,就是告訴王先生,以後别來捧角,對不對?”胡玉花道:“對的,我索性坦白一點說,假如我們現在要人捧的話,一定是找那發國難财的商人,或者是要人一列的人物。

    像這樣的小公務員花上兩個月薪水,也不夠做我們一件行頭。

    在捧角的人,真是合了那話,吃力不讨好。

    ”李南泉道:“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了。

    不但如此,我還可以把你在老劉家裡那幕精彩表演告訴他,讓他對你有新的認識。

    ”胡玉花道:“随便怎樣說都可以,反正我讓他少花錢,那總是好意。

    打攪了,明天見罷。

    ”說着,她自行走去。

    李南泉站在屋檐下,倒有些出神,心想,一個作女戲子的人有勸人不捧角的嗎?這問題恐怕不是那樣簡單。

    他怔怔地站着,隔壁甄先生家卻正開着座談會。

    甄先生把這幾日城裡空襲的情形,繪聲繪色地說着。

    鄰居奚太太、石太太、吳春圃先生全在房門外坐在竹椅上聽着。

    甄先生正帶笑地歎了口氣道:“把命逃得回來,我就十分滿意了。

    ”石太太道:“這警報鬧個幾天幾夜不停,真是讨厭。

    我正想過江到青木關去一趟。

    這樣鬧着警報可無法搭得上長途汽車。

    ”甄先生坐在竹子躺椅上,口裡銜着大半截煙卷,正要在這種享受裡,補救一些過去的疲勞,這就微笑道:“那是教育部所在地呀。

    ”石太太道:“甄先生你相信我是想運動一個校長當嗎?” 甄先生很匆忙地由屋子裡跑出來,問道:“是敵機來了嗎?”李南泉笑道:“沒有什麼事,你安靜去睡覺罷。

    不過有意加入談話會的話,想奚太太一定很歡迎。

    ”他如此說了,甄先生才看到橋頭上還站有一位女人,他笑着彎了兩彎腰道:“我還是睡覺罷。

    身體實在是支持不住了。

    ”說畢,轉身就回去了。

    李南泉見甄先生并不加入談話會,心裡倒老大感着不安。

    立刻想到和奚太太在這裡瞎扯。

    值此參橫月落,空谷無人,這太不妥當。

    這就故意向天空四周看了看,自言自語地道:“三峽的霧,又該起來了。

    敵機還會繼續來嗎?我要到防空洞裡看看孩子們去。

    ”說着,很快地走上走廊,将房門鎖住。

    再經過闆橋上時,奚太太還在橋上站着,兩手一伸,橫攔着去路,低聲道:“喂!不要走。

    我一個人在這裡守夜,有點害怕。

    ”李南泉笑道:“奚大嫂,你是有魄力的女子,根本就沒有躲過空襲,你還會怕鬼嗎?”他說時,也推開她橫攔着的手,闖過木闆橋去了。

    走了十來步路,故意自言自語地道:“這樣半夜三更地哕哩哕嗦,越說越遠。

    ”回頭看那木橋上,偏西的一鈎月亮,撇下淡黃的光,照見山溪兩岸,樹木人家的影子,都模糊着,黑沉沉的。

    那木闆橋上正仿佛有着一個孤零零的人影子。

    心想,那自然還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猜不着她有什麼苦悶,今在這十幾小時都在半瘋狂的狀态中,隻有遠遠地避開她。

    他有此意念,到了防空洞口,見大群人都在殘月的微光裡坐着,打聽到自己家裡人,全在洞子裡席地睡覺,這就安心地坐在洞口石頭上,等解除警報。

      這一晚的夜襲,竟是和殘月相始終。

    殘月落下去了,解除警報的長聲,也發出來了。

    他引着家裡人,走向家去。

    那靠近山頭的大半輪月亮,由白變成了金黃色,像半面銅盤,斜挂在天腳下。

    那月亮裡放出來的金黃色淡光,正輕微地撒在這深谷裡。

    山石樹木人家,全模糊着不太清楚。

    在溪的東岸,有一片菜地,支着許多豇豆架子,這豆架和百十枝竹子相鄰,在淡黃色的月光下,照着許多高高低低的青影。

    天已到将亮的時候,空氣是既潮濕,又清涼。

    在人的皮膚觸覺上,已是感到一陣輕微的壓迫,再看到這些青隐隐的影子,心理上也有些清涼的滋味了。

    大家不成行伍地慢慢走着,李南泉依然是首先一個引導。

    他遠遠地看到那高低影子當中,更有個活動影子跑來跑去。

    雖然是大群人走着,這個深谷,月亮隻照了半邊山到底,一邊是陰影面,一邊是昏黃的光,涼空氣之下,清幽幽的,這會給人一個幽暗荒涼的印象。

    這個活動的影子,在清暗的環境下,無聲活動,很可以讓人感到是妖異。

    李先生不免怔怔地站了一站,但他很快地就證明了,那是個人,那一定還是奚太太,因為在這幾家鄰居中,除了去躲防空洞的人,都睡覺了。

    她大概是有點半瘋了,就不去睬她,直走到那叢竹子下,她出現了,身上已加了一件短大衣,手裡攀住了一枝竹子,隻是在空中搖撼着,就灑了李南泉一身水點。

    尤其是那竹葉子窣窣一陣響,不由得吓了一跳,聳着身子“喲”了一聲。

     楊豔華帶了笑聲,“哎喲”了幾句。

    人是站起來,兀自彎着腰,将手去摩擦着膝蓋。

    李南泉道:“擦破了皮沒有?我家裡有紅藥水,給你抹上一點兒罷。

    ”楊豔華笑着,聲音打顫,搖搖頭道:“哎唷!沒有破,沒關系。

    ”随手就扶了李先生攙着的手。

    他道:“你在我這裡坐一下罷。

    我去接孩子們了。

    ”說着,就扶了她走過橋,向廊子下走來。

    在這個時候,李太太在山溪對岸的人行路上,就叫起來了。

    她道:“老早解除了,家裡為什麼不點上燈?”楊豔華叫道:“師母,你就回來了?我說去接你的,沒想到在你這橋上摔着了。

    老師在和我當着看護呢。

    ”一會兒工夫,李太太帶着孩子們一路埋怨着回來了。

    她道:“你這些孩子真是讨厭,躲了一天的警報,還不好好回家,隻管一路上蘑菇。

    回家去,一個揍你一頓。

    ”李南泉聽這口風不大好,立刻過了橋迎上前去。

    見太太抱着小玲兒,就伸手要接過來。

    她将身子一扭道:“我們都到家了,還要你接什麼?”李南泉不好說什麼,隻得悄悄跟在後面,一路回到走廊上。

    楊豔華彎着腰,掀開了長衫底襟,還在看那大腿上的傷痕呢。

    這就代接過小玲兒來抱着,撫摸了她的小童發,因道:“小妹妹,肚子餓了罷?我給你找點吃的去。

    師母,你要吃什麼,我還可以到街上去找得着。

    ”李太太摸着火柴盒,擦了一根,亮着走進屋去,一面答着道:“楊小姐,你也該休息了,你不累嗎?”楊豔華抱着小玲兒,随着走進屋來,笑道:“今晚上我根本沒有躲洞子。

    ”李南泉在窗子外接嘴問道:“那末,你在家裡才出來嗎?” 楊豔華便道:“我在家門口一個小洞子裡預備了個座位。

    事實上是和幾位鄰居在院壩裡擺龍門陣。

    到了這樣夜深,我想應該沒有事了,特意來看看師母。

    ”李太太笑道:“那可是不敢當了。

    在躲警報的時候,還要你惦記着我。

    ”楊豔華道:“我還有一件事,向老師來打聽,老師說認識完長手下一位孟秘書,那是真的嗎?”李太太亮上了菜油燈,拍着楊小姐的肩膀,笑道:“請坐罷。

    玲兒下來,别老讓楊姑姑抱着。

    人家身體多嬌弱,抱不動你。

    ”小玲兒溜下地了,扯着楊豔華的衣服道:“楊姑姑力氣大得很,我看到她在戲台上打仗。

    我長大了也學楊姑姑那樣打仗。

    ”她就手撫了小玲兒的童發,笑道:“趁早别說這話,要再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