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谷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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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鄰居袁四維,是位老官吏,肚子裡很有點法律。

    但在公務員清苦生活環境之下,他看定了這不是一條出路。

    除了自己還在機關、保持着這一聯絡而外,他卻是經營生意,做一個就地的遊擊商人。

    這所村中最好的一所樓房,也就是用遊擊術弄來的。

    對于敵人空襲,在生命一點上,他倒處之坦然;認為放了警報,隻要有兩隻腳存在,就四處可以躲警報。

    隻有這所樓房,卻不是在手提箱裡可以放着的,隻有讓它屹立在這山麓,來個目标顯然。

    他就聯想到,不鬧炸彈則已,若鬧炸彈,這房子絕難幸免,現在奚敬平帶來的消息,敵人廣播要連續炸十天十夜,誰知道敵機要來多少批?所以他聽到這消息,卻比任何一個人還要着急;不想奚吳兩位,都讨厭自己的問話。

    尤其是吳春圃的話,有些鋒芒畢露。

    他怔怔地站着出了一會神,見兩位先生都走了,淡笑了一聲罵道:“這兩個窮骨頭,窮得有點發神經。

    鄰居們見面,大家随便談天,什麼話不可問?你看這個老山東,指桑罵槐,好好地污辱我們一頓。

    ”他是把話來和他太太說的。

    他太太三十多歲,比丈夫年紀小着将近一半。

    以姿色而論,這樣大的年紀,也就夠個六七十分。

    隻是也有個極大的缺點,和丈夫正相反,是個極肥的胖子。

    尤其是她那個大肚囊子,連腰帶胸一齊圓了起來,人像大布袋。

    在婦女猶自講曲線美的日子,這實在大為掃興。

     袁太太對于這個缺憾,其初還不十分介意,反正丈夫老了,又沒有什麼餘錢,倒不會顧慮到他會去另找細腰。

    自從袁四維蓋起房子,作起生意來,手下很有富裕。

    老這個字,根本也限制不了他什麼行動。

    因之這袁太太四處打聽有什麼治胖病,尤其減小大肚囊子的病。

    她曉得中醫對此毫無辦法,就多多地請教西醫。

    西醫也說對治胖病,沒有什麼特效藥,隻是告訴她少吃富有脂肪的東西而已。

    此處也勸她多勞動。

    不必吃得太飽,甚至有人勸她少吃水果,少喝水。

    她倒是全盤接受。

    除了不吃任何葷菜之外,她吃的菜裡,油都不擱。

    原來的飯量,是每餐三碗,下了個決心,減去三分之二。

    水果是根本戒絕了,水也盡可能少喝,唯有運動一層,有點辦不到,隻有每日多在路上散散步。

    同時,自己将預備的一根帶子,每日在晚上量腰兩三次,試試是不是減瘦了腰肢。

    在起初每餐吃一碗飯之下,發生了良好的反應,大肚囊幾乎縮小了一寸。

    可是自己的腸胃,向來沒有受過這份委屈。

    餓得肚子裡像火燒似的,咕噜作響。

    尤其是每餐吃飯時,吃過一碗之後,勉強放下碗來,實在有些愛不忍釋,孩子們同桌共飯,猜不到她這份痛苦,老是看到她的碗空了,立刻接過碗去就給她盛上一碗,送了過來。

    餓人看到大碗的飯,放在面前,實在忍不住不吃,照例她又吃完了那一碗。

     這番交代剛是說完,卻聽到有人叫了聲李先生。

    正是那位家庭大學校長奚太太的聲音。

    回過頭去看時,她将一雙手撐住了走廊的夾片柱子,笑着點點頭。

    奚敬平脫了西服,踏着拖鞋,在他家走廊上散步,回過頭來,也點點頭道:“李先生老是在家裡?”李南泉道:“這個轟炸季,能不進城就不進城罷。

    躲起警報來,防空洞裡那一份兒罪,不大好受。

    ”奚敬平道:“大概要暑假以後教書你才進城了。

    ”兩人說着,就彼此都走到走廊的角上。

    李先生歎口氣道:“教什麼書,連來帶去的旅費,加上在路上吃兩頓飯,非賠本不可。

    若是來去不坐公共汽車,隻買幾個燒餅充饑,也許可以教一次書,能夠盈餘一點錢,可是那又何苦?我的精力也不行了,三天工夫,教六堂課,回來還跑八九十華裡的旱路,未免太苦了。

    ”奚先生道:“現在這社會,最現實,找錢第一。

    我看憑李先生這一支筆,應該有辦法。

    何不到公司裡或者銀行裡去弄個秘書當當。

    這雖不見得就發了财,眼前的生活問題是可以解決的。

    ”李南泉微笑着沒有作聲。

    奚太太道:“李先生清高得很,他官也不作,怎會去經商?”李南泉道:“奚太太你太誇獎了。

    請問哪家銀行行長會認識我?這樣找事,那是何不食肉糜的說法。

    ”奚太太道:“他雖然清高,敬平,你該學人家,人家非常聽太太的話。

    ” 這其中有個攤販,還不明白劉副官的來曆。

    他首先搭腔道:“天天都在這裡擺,今天就朗個擺不得?管理局也沒有下公告叫不要擺。

    ”劉副官跑了過去,提起手杖,對那人就是上中下三鞭。

    接着擡起腳來将放在地面的水果籮子,連踢帶踩,兩籮沙果和杏子滾了滿地。

    口裡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人說話。

    管理局?什麼東西!我叫管理局長一路和你們滾。

    ”旁邊有一個年老的小販,向前拱了手攔着道:“劉副官,你不要生氣,他鄉下人,不懂啥子事。

    我們立馬就展開。

    ”他說着,回了頭道:“你們不認得?這是九完長公館裡的劉副官。

    你們是鐵腦殼,不怕打?展開展開!”他口裡吩咐着衆人,又不住向劉副官拱揖。

    那個挨打的小販,這才如夢初醒,原來人家是完長公館裡的副官。

    他說叫管理局長一路滾,一點也不誇張。

    這還有什麼話說?趕快彎下腰去,把滾在地上的水果,連掃帶扒,搶着掃入籮中。

    其餘的小販,哪個敢捋虎須?早已全數挑着擔子走了。

    李南泉站在遠遠的地方看到,心裡老大不平。

    這些小販,在橋頭擺攤子,與姓劉的什麼相幹?正這樣躊躇着,卻見街外沿山的公路上,射來了兩道大白光,像探照隊的探照飛機燈,如兩條光芒逼人的銀龍,由遠處飛來。

    随着,是“嗚嘟嗚嘟”一陣汽車喇叭響。

    正是來了一輛夜行小座車。

    這汽車的喇叭聲,是一種暗号,立刻上面人影子晃動,一陣鳥亂。

     這位小姐在那燈籠一舉的時候,似乎有特别銳敏的感覺,立刻由那邊斜坡下,悄悄地向大路下面一溜。

    她不走,吳李兩人卻也無所謂。

    她突然一溜,倒引起了他兩人的注意,都向她的後影望着。

    石先生便向前一步,走到吳春圃面前,笑道:“仁兄,你也可以少忙一點,天氣太熱,到了這樣夜深,你還沒有回家。

    ”吳春圃笑道:“老兄,我不像你,你有賢内助,可以幫助生産。

    我家的夫人,是十足的老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什麼都得全靠我這老牛一條。

    ”說畢,歎了一口氣,提着燈籠就在前面走。

    石正山的目的,就是打這麼一個岔。

    吳先生既是走了,他再也不說什麼。

    李南泉自己跟着燈籠的影子向家裡走。

    到家以後,門還是虛掩的,推門看時,王嫂拿了雙舊線襪子,坐在菜油燈下補襪底。

    家裡靜悄悄的,小孩子們都睡了。

    李南泉問道:“太太老早就睡了?”王嫂站起身來,給她沖茶,微笑着沒有作聲。

    小玲兒站在房子中間,伸出了一個小指頭,指點着父親,點了頭笑道:“爸爸,我有一件事,我不和你說。

    媽媽打牌去了,你不曉得吧?”王嫂笑道:“這個娃兒,要不得,搬媽媽的是非。

    你說不說,還不是說出來了嗎?”李南泉笑道:“太太用心良苦,算了。

    我也不管她了。

    ”王嫂是站在太太一條戰線上的,看到先生已同情了太太,她也很高興,便将桌上放的那杯茶向桌沿上移了一下,表示向主人敬茶,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