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誰能遣此月下彈琴未免有情舟中感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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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玉人淹臥病郎當, 子文道:「你害病了,幾時怎麼起的病?」蓮因道:「當初認得秋鶴時節,因湯家娘給了我氣,臥了一日,夜間又不掩被骯髒了身子。

    足足病了一個月,姓湯的那裡肯管?真是幸虧秋鶴。

    」說著眼圈又紅了,子文道:「你念下去,也做在那裡。

    」蓮因又念道: 減壽甘心禱上蒼。

     秀芬道:「他的情這麼重,替姑姑借壽起來了。

    」蓮因的淚那裡還能禁得住,帶著哭念道: 半夜耐寒量藥水,累旬忍苦侍閨房。

     蓮因就嗚嗚咽咽的哭個不止,子文等也無不酸鼻。

    過了一回,子文道:「念下去呀。

    」秀芬道:「你看他哭得這個樣兒,再能念麼?我來念。

    」因道: 支離骨瘦多情玉,歡喜春回續命湯。

    記得叮嚀求設計,早離苦海買紅妝。

     秀芬噙著淚,覺得蕩氣迴腸,不能卒讀,因道:「我不來念了。

    」蓮因隻有出淚的分兒,更不能念。

    子文道:「還是我來念給你聽罷。

    」因念道: 書幃炯炯一燈青,獨坐支頤半醉醒。

    旅館人孤風送析,秋宵曲苦雨零鈴。

    瓊蕭嫩壓雙枝玉,華髮重搔兩鬢星。

    冷抱寒煙心事重,腰肢消減剩伶俜。

    平生枉賦白頭吟,從此天涯萬裡心。

    丹桂香濃秋寂寂,綠楊信杏夜沉沉。

    文蕭虛願題紅葉,司馬新愁托素琴。

    一自知音人去後,西風憔悴到而今。

     蓮因已是哭得氣少絲微,淚盈一鬥。

    背了燈,躺在白夫人旁邊小榻上。

    把衣袖蒙著臉,老媽子同佛婆見了這個景兒,哭一回,念一回的,也不勝詫異。

    白夫人雖不深知詩中趣味,也覺得有些難過傷心。

    秀芬極贊好詩,子文道:「言情之作,這枝筆也算登峰造極了。

    不過太露,少些含蓄。

    」白夫人道:「通是你惹得蓮姑兒這樣哀痛。

    」因又勸道:「好人兒不要苦,你到了浙江,那知心人必要回來的,就叫他來同你會會,可算死別重生,你的心願也慰了。

    」蓮因止了哭道:「好嫂子,我不過想著大家的遭逢不偶,受這些悲歡離合的苦惱憂煩。

    我這回子已經出了家,絕丁妄想,就是他還要我,我也不好意思。

    況且他有父母妻子,要我這姑子去做什麼呢?我心裡頭打定主意,倘然再可以相見,就與他談談心,知道大家的苦楚。

    若還要我似先前同他相處的樣兒,走到私欲的路上去,便是我罪上加罪了。

    我就受受暮鼓晨鐘的滋味,在法王面前懺悔懺悔。

    求菩薩慈悲,給我們來世好處,這便算我的結果呢!」 說著,子文已命佛婆送上幾把手巾來,各自擦了臉。

    蓮因要把這詩抄出來,子文道:「不必抄了,他這詩本是給你的,你看見上下款麼?你就拿了去藏著罷,也是一件好東西。

    」蓮因心中歡喜,就在桌兒上取來,看後面果有幾行小跋雲:「餘因友梅得識惜餘春館主人,相聚二年,愁多樂少。

    每值畫樓薄醉,小閣疏燈,細數生平,各有身世沉淪之感。

    屢思脫籍,力薄難勝,惟有傷心歎息而已。

    丁亥中秋後一日,重訪妝樓,已為大腹賈娶去。

    侍婢金兒,以畫幅折扇交還。

    問臨行何言?則惟以珍重相勉,謂不告而別,恐多情人為薄命斷腸也。

    嗚呼!後約落花,前情流水。

    玉簫再世,本屬虛無。

    金屋今生,幾如夢幻。

    用賦七律十二章,拉雜摭愁,以當窮途之哭。

    萬一此詩傳去,示我同心。

    恐一幅模糊,不辨是血是墨也。

    秋鶴並記。

    」蓮因看了這個跋,又是嗚咽了一回,便就收拾起來,去藏好了。

     白夫人笑道:「今兒你們不是讀詩,是哭詩,倒也別緻的。

    」秀芬笑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子文喝道:「小蹄子,女兒家輕輕年紀,說出這個話兒來,臊不臊?」秀芬走到母親處黏在懷裡哭起來了,白夫人就同他擦淚說道:「好心肝不要哭,這有什麼呢?」因向子文道:「你這老子總是這樣,當管不管,你好哭詩,他就哭不得麼?」蓮因道:「伯伯你不知道這個情字,非是邪僻的。

    人生世上,誰能無情?忠臣之忠,孝子之孝,節婦之節,義士之義,均從情字上生發出來的。

    就是聖賢治國,自誠意正心以至治平,非有情者不肯為之。

    堯舜之疇咨,孔孟之胞與,不過為情有難,故甘為勞苦而不辭,若不然,就是洗耳之巢許,耦耕之沮溺,憑世上人民水深火熱,他一律不管,這是不可同群的鳥獸,可以算得無情了。

    若夫五倫之中,均須以情字維繫。

    僅把男女之愛,當作情字,雖亦包括在裡頭,然猶見其小至於桑濮淫奔,草田邂逅可謂之邪,不可謂之情。

    所謂情者,有正無邪,有公無私。

    一涉私邪,便是毫釐千裡。

    今世界上無情的人,往往將一個禮字,一個理字,抵敵情字,豈知有情者有禮有理。

    所謂發乎情止乎禮,又雲本至情以合理,情與禮,情與理,本渾為一。

    被假道學的人故意胡鬧,飾非遁詞。

    把他生生辣辣的勉強分開來,真是小人之智。

    又有一等尖刻之人,看他面上放著忠厚和平的樣子,但他暗裡的存心,處處要先人一著。

    一事一節,必佔便宜,必操勝算,但先求自家無累,純盜虛聲,不肯屈己救人,鬼域其心,春風其貌,這真是阿鼻地獄裡出來的遊魂,連情屁都也沒得了。

    」白夫人、秀芬反笑起來,子文說道:「你做了幾個月的姑子,倒長了這些見識。

    這回子參起情禪來,我倒不及你的透深顯露。

    」蓮因道:「這是真的,就是伯伯這番攜帶我回去。

    若是無情的,他先要顧恤自己吃虧,那裡肯把我這繫而不食的匏瓜攜去呢?」說得子文、秀芬皆笑起來,秀芬笑道:「姑姑的頭光光的,正似匏瓜。

    」蓮因笑道:「妹妹受了委曲,我替妹妹在伯伯門前強辯,折服折服他。

    要他曉得我輩巾幗中萬萬不可無情的,這就算是替小郎解圍了。

    」於是大家一笑,正說著,隻聽得當當幾聲,白夫人道:「不好了,已經兩下鐘了,我們睡罷。

    」於是各自歸房安宿。

     蓮因在枕上輾轉不寐,一回歎氣,一回哭泣,秀芬初時聽見了勸他,後來睡著了。

    蓮因直到東方將白,方才睡去,朝暾入艙,尚瞢騰不醒。

    秀芬已是起身在那裡,穿衣,忽聽蓮因大哭起來,秀芬驚問道:「姑姑魘住了!」蓮因方被喚醒,一身香汗。

    原來做了一夢,便想了一想起來,穿衣洗臉,秀芬笑問道:「到底姑姑何以哭起來?」那邊子文夫婦也聽見了,問道:「什麼?」蓮因笑回道:「沒什麼,不過魘住了。

    」子文笑道:「難道昨晚還哭得不暢麼?」未知蓮因何夢,請閱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