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吾 趁着暖意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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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分身。

    就是子體。

    于是少女扔下子體,獨自一人逃出了共同體。

    可是在天吾的空氣蛹裡(天吾憑直覺,判斷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氣蛹),到底裝着什麼?這究竟是善的東西還是惡的東西?是要引導他的東西,還是要妨害他的東西?而且,到底是誰把這個空氣蛹送到這裡來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采取行動,卻怎樣也鼓不起站起來窺探空氣蛹内部的勇氣。

    他在害怕。

    裝在空氣蛹中的東西,也許會傷害自己,也許會極大地改變自己的人生。

    這樣一想,天吾便有如一個無路可逃的人,身體僵在小小的凳子上。

    在他面前的,是那種讓他不敢調查父母戶籍、不敢尋找青豆下落的怯懦。

    他不想知道為自己準備的空氣蛹中裝着什麼東西。

    如果不知道就能過關,他想就這樣蒙混過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這個房間,頭也不回地坐上車溜回東京。

     然後閉上眼睛,塞住耳朵,躲進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絕無可能。

    如果不看一眼那裡面的東西就溜走,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如果不敢正視那個東西,我恐怕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天吾久久地僵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

    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後退。

     他在膝頭合攏雙手,凝視着放在床上的空氣蛹,不時逃避般将目光投向窗外。

    太陽已完全下山,微弱的黑暗緩緩罩住松林。

    依然沒有風,也聽不見濤聲。

    安靜得不可思議。

    而随着房間越來越黑暗,那個白色物體發出的光變得越深、越鮮明。

    天吾覺得那東西自身仿佛是活的,有一種安詳的生命之光,有固有的體溫,有秘密的聲響。

     天吾終于下定決心,從凳子上站起來,向着病床彎下身。

    不能就這樣逃跑。

    不能永遠像一個膽怯的小孩子,總是不敢正視眼前的東西。

     隻有了解真相能給人正義的力量,不論那是怎樣的真相。

     空氣蛹的裂口像剛才一樣,還在那裡。

    和剛才相比,沒變大也沒變小。

    眯上眼睛從裂縫向裡窺探,沒看見有什麼東西。

    裡面很暗,中間仿佛遮了一層薄膜。

    天吾調整呼吸,确認指尖沒有顫抖。

    然後将手指伸進那寬度約為兩厘米的裂口,像打開兩扇對開的門一樣,緩緩地向左右兩側推開。

    沒遇到什麼阻礙,也沒有發出聲音,它很容易就開了,簡直像正等着他的手指來打開。

     現在,空氣蛹自身發出的光芒像雪光一般,柔柔地照亮了内部。

     雖然不能說是充足的光亮,也能辨認出裝在裡面的東西。

     天吾在裡面發現的,是一位美麗的十歲少女。

     少女在熟睡。

    穿着睡衣般不帶裝飾的樸素白色連衣裙,兩隻小手疊放在平平的胸脯上。

    天吾一眼就認出了她。

    面容纖瘦,嘴唇抿成一條線,就像拿直尺畫出來的一樣。

    形狀好看的光潔額頭上,垂着剪得齊齊的劉海。

    小巧的鼻子朝着天,仿佛在尋覓什麼。

    鼻翼兩側的顴骨微微向旁邊挺。

    眼睑此刻合着,不過一旦睜開,會出現怎樣一雙眼睛,他一清二楚。

    不可能不清楚。

    這二十年間,他心裡時時刻刻裝着這位少女的面容。

     青豆,天吾叫出聲來。

     少女沉在深深的睡眠中。

    似乎是很深的自然的睡眠,連呼吸都極其微弱。

    她的心髒也隻是輕微地鼓動着,虛幻得傳不到人的耳朵裡。

     甚至連擡起眼睑的力量都沒有。

    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

    她的意識不在這裡,而被放在遙遠的某處。

    盡管如此,天吾口中說出的兩個字,還是微微振動了她的鼓膜。

    那是她的名字。

     青豆在遙遠的地方聽見了這呼喚。

    天吾君,她在心中念道,還清晰地喚出聲來。

    但這句話卻不會掀動躺在空氣蛹中的少女的嘴唇,也不會傳入天吾的耳朵。

     天吾就像被取走了靈魂的人,隻是重複着淺淺的呼吸,毫不厭倦地凝視着少女的臉龐。

    少女的臉看上去非常安甯,從中看不到絲毫悲哀、痛苦和不安的影子。

    小巧的薄唇仿佛随時可能輕輕開啟,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

    那眼睛似乎随時可能睜開。

    天吾由衷地祈禱能夠如此。

    他當然不知道準确的祈禱詞,但他的心在空中織出了無形的祈禱。

     然而少女沒有從深睡中醒來的迹象。

     青豆,天吾試着又呼喚了一聲。

     有好多事必須告訴青豆。

    還有必須對她傾訴的滿懷深情。

    日久天長,他始終懷着這份深情活到今天。

    但此時此刻他能做的,隻有呼喚她的名字。

     青豆,他呼喚道。

     随後,他決然地伸出手,觸摸了躺在空氣蛹中的少女的手,将自己成人的大手疊放在那上面。

    這隻小手曾緊緊握過十歲的天吾的手。

     這隻手勇敢地追求他,給他鼓勵。

    睡在淡淡光芒裡的少女,手上有着不折不扣的生命的暖意。

    天吾想,是青豆來到這裡傳遞她的暖意的。

     這就是她在二十年前,在那間教室裡遞給我那隻盒子的意義。

    他終于能解開包裝,親眼看見内容。

     青豆,天吾呼喚着,我一定要找到你。

     空氣蛹逐漸失去光芒、被吸入黃昏的黑暗中消失,在少女青豆的身姿同樣消失之後,在他無法判斷這是否在現實中發生過之後,天吾的手指上仍然留着那隻小手的觸感和親密的暖意。

     它大概永遠不會消失,天吾在開往東京的特快列車中想。

    迄今為止的二十年間,天吾和記憶中那位少女的手留下的感覺一起活下來,今後肯定也能和這新的暖意一起活下去。

     沿着依山勢遊走的海岸線,特快列車描畫出一條長長的彎道,這時,看見了并排浮在天上的兩個月亮。

    在靜靜的海面上,它們醒目地浮着。

    黃色的大月亮和綠色的小月亮。

    輪廓無比鮮明,距離感去口難以捉摸。

    在這月光的照耀下,海面上的細浪宛如點點碎玻璃,閃着神秘的光。

    兩個月亮追随着彎道在車窗外緩慢地移動,将那細細的碎片作為無聲的暗示留在身後,不久便從視野中消失了。

     月亮消失之後,暧意再度回到胸中。

    那就像出現在旅人眼前的小小燈火,盡管微弱,卻是傳遞約定的可靠的暖意。

     天吾閉上眼睛想,今後就得生活在這個世界裡了。

    這個世界擁有何種結構,根據何種原理運作,他還一無所知。

    今後因此會發生什麼,也無從預測。

    但那樣也沒關系。

    不必害怕。

    不管前方等待的是什麼,他大概都會在這有兩個月亮的世界裡頑強地活下去,找到前進的路。

     隻要不忘卻這份暖意,隻要不喪失這顆心。

     他久久地閉目不動,然後睜開眼,凝望着窗外初秋之夜的黑暗。

     已經看不見海了。

     我要找到青豆,天吾重新下定決心。

    不管會發生什麼,不管那裡是怎樣的世界,不管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