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會兒貓兒們就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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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堅忍耐勞,天吾從來沒有聽過他訴苦或抱怨。

    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空殼、一間被剝奪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

    ”護士對着天吾的父親喊。

    字正腔圓,聲音響亮。

    顯然受過用這種聲音跟病人說話的訓練。

    “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來呀。

    您兒子來看您啦。

    ” 父親再次轉過臉來。

    那雙毫無神采的眼睛,讓天吾想起了兩個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窩。

     “您好嗎?”天吾說。

     “川奈先生,您兒子從東京趕來啦。

    ”護士說。

     父親一言不發,隻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臉。

    像在閱讀用外文寫的無法理解的告示。

     “六點半開始供應晚餐。

    ”護士告訴天吾,“開飯前這段時間,您請随意。

    ” 護士離去後,天吾猶豫了一下,走到父親跟前,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經用了很長時間,木頭傷痕累累。

    父親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嗎?”天吾問。

     “托您的福。

    ”父親十分客氣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麼。

    他用手撥弄着牛仔布襯衫從上面數第三粒紐扣,看看窗外的防風林,又看看父親的臉。

     “您是從東京來的嗎?”父親問。

    看樣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誰了。

     “從東京來。

    ” “您是乘特快來的吧?” “是的。

    ”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館山,再轉普通客車來千倉。

    ” “您是來洗海水浴的嗎?”父親問。

     天吾說:“我是天吾。

    川奈天吾。

    是你的兒子。

    ” “您住在東京什麼地方?”父親問。

     “高圓寺。

    杉并區。

    ” 父親額頭上的三道皺紋猛地加深了。

    “有好多人因為不願付NHK的視聽費而撒謊。

    ” “爸爸。

    ”天吾喚道。

    他很久很久沒有說過這個詞了。

    “我是天吾。

     是你的兒子。

    ” “我沒有兒子。

    ”父親幹脆地說。

     “你沒有兒子。

    ”天吾機械地重複道。

     父親點點頭。

     “那麼,我到底是什麼?”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

    ”父親說着,簡潔地搖了兩下頭。

     天吾倒吸一口氣,一時無言以對。

    父親也不再開口了。

    兩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尋着思緒糾結不清的行蹤。

    隻有蟬兒毫不猶豫,依舊縱聲嗚叫個不停。

     天吾感覺,這人剛才說的隻怕是實話。

    他的記憶可能遭到了破壞,意識處于混沌之中。

    但他脫口而出的隻怕正是實話。

    天吾憑直覺明白了這一點。

     “這是怎麼回事?”天吾問。

     “你什麼都不是。

    ”父親用毫無感情的聲音重複着同一句話,“從前什麼都不是,現在什麼都不是,以後大概也什麼都不是。

    ” 這就足夠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來,走到車站,就這麼回東京去。

    該聽到的話已經聽到了。

    但他沒能站起來。

    和來到貓城的流浪青年一樣,他懷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後更為深刻的理由,想聽到更為明确的回答。

    其中當然隐藏着危險。

    但如果喪失這個機會,隻怕将永遠無法了解關于自己的秘密。

    它也許會徹底地湮沒于混沌中。

     天吾在腦海中組織着詞語,再加以調整,而後毅然問出口來。

    從小時候起就多次差點脫口而出,但終于沒問出口的疑問。

     “就是說,你不是我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對不對?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是不是?” 父親一言不發,看着天吾的臉。

    他是否理解了問題的意義,從表情上看不出來。

     “盜竊電波是違法行為。

    ”父親看着天吾的眼睛,說,“就和盜竊錢财一樣。

    你說是不是?” “大概是吧。

    ”天吾暫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滿意,連連點頭。

     “電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東西。

    ” 父親說。

     天吾緊閉嘴巴,看着父親的手。

    父親的雙手整齊地放在膝頭。

    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

    那雙手靜止不動,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陽一直曬進了骨子裡。

    那是一雙長年累月在室外勞作的手。

     “母親,并不是在我小的時候,病死的吧?”天吾緩慢地、一字一句地問。

     父親沒有回答。

    他表情毫無變化,手一動也沒動。

    那雙眼睛仿佛在觀察未曾見慣的東西,注視着天吾。

     “母親離開你出走了。

    她抛棄了你,人去了。

    不對嗎?” 父親點點頭。

    “盜竊電波是不對的。

     幹完了就逃之天天。

    ” 丢下了我。

    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應該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這個人完全明白我的提問是什麼意思,他隻是不願正面回答。

    天吾這樣感覺。

     “爸爸。

    ”天吾喚道,“也許你其實不是我爸爸,不過我暫且這麼稱呼你。

    因為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稱呼。

    說老實話,我一直不喜歡你,更多的時候也許是恨你。

    這些,你明白嗎?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你我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我就沒有理由再恨你了。

    能不能對你産生好感,我不知道。

    不過我想,至少能比現在更理解你。

    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

    我是誰?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但是誰都不告訴我。

    如果現在你在這裡告訴我真相,我就不會再恨你再讨厭你了。

    這對我來說也是值得慶幸的事。

    因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讨厭你了。

    ” 父親一聲不響,仍然用毫無表情的眼睛注視着天吾。

    但天吾覺得,那空空的燕子窩深處似乎有種微小的東西在閃爍。

     “我什麼都不是。

    ”天吾說,“你說得對。

    我就像在漫漫黑夜裡,被孤身一人抛進了大海,随波逐浪。

    我伸出手,身畔卻杳無人迹。

    我高聲呼叫,卻沒有任何回應。

    我無依無靠。

    勉強能算作親屬的,隻有你一個人。

    但你明明掌握着關鍵秘密,卻不肯向我透露一絲一毫。

    而且你的記憶在這座海濱小城裡時好時壞,正明确地一天天惡化,有關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點點消失。

    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幫助,我就什麼都不是,今後也仍然什麼都不是。

    這其實就像你說的那樣。

    ” “知識是寶貴的社會資産。

    ”父親語調呆闆地說。

    但聲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後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鈕擰小了。

    “這些資産必須豐富積累、謹慎運用。

    還必須碩果累累地傳給下一代。

    哪怕是為了這個目的,NHK也需要諸位繳納視聽費……” 天吾想,這個人口中念誦的,其實是一種符咒啊。

    一直以來,就是借着念誦這樣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

    自己必須突破這頑固不堪的符咒,必須從那圍牆深處拉出一個活生生的人來。

     天吾打斷了父親的話:“我媽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後來又怎麼樣了?” 父親忽然沉默了。

    他已經不再念誦符咒。

     天吾繼續說道:“我已經厭倦了嫌惡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

    厭倦了無法愛任何人的生活。

    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哪怕是一個。

    最重要的是,我甚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