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吾 除了靈魂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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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波不可能鬧不大。

    知道她并非被别人綁架,而是獨自潛藏于某地的,這世上恐怕隻有四個人。

    她自己當然知道。

    天吾知道。

    戎野老師和他女兒阿薊也知道。

    此外便再也沒人知道,這場失蹤鬧劇原來是為了吸引世間注意制造的騙局。

     知道真相,天吾不知自己是應當喜悅還是憂慮。

    大概應當喜悅吧,因為不必擔心深繪裡的安全了。

    她在安全的場所。

    但與此同時,自己無疑又被置于袒護這個複雜陰謀的立場。

    戎野老師使用撬杠,将巨大而不祥的岩石撬了起來,讓陽光照在上面,擺好了架勢守候着,看看究竟會有什麼從岩石下爬出來。

    天吾盡管不情願,卻不得不站在他身邊。

    究竟會爬出什麼,天吾并不想知道。

    如果可能,他根本不想看那東西。

    爬出來的肯定不是好東西,隻會是棘手的麻煩。

    但他又覺得不看恐怕不行。

     天吾喝了咖啡,吃了吐司和雞蛋,擱下讀完的報紙走出咖啡館。

     回到家裡,刷牙,淋浴,準備去補習學校。

     補習學校午間休息時,天吾接受了一位陌生人的拜訪。

    上午的課程結束後,他在教員休息室裡稍作休息,正打算翻閱幾份還未看過的早報。

    理事長秘書走過來說:來了一個人,說是想見你。

    她比天吾大一歲,是個精明能幹的女子。

    頭銜雖然隻是秘書,可有關補習學校經營的各項事務,其實都是她在處理。

    要稱為美人,容貌便有點欠端正,但身材袅娜,穿着打扮的品位也很高雅。

     “是一位姓牛河的先生。

    ”她說。

     這個姓氏從未聽說過。

     不知為何,她稍微皺了皺眉。

    “他說事關重大,可能的話想單獨跟你交談。

    ” “事關重大?”天吾驚訝地說。

    在這所補習學校裡,來找他讨論重大事情的情況基本不可能發生。

     “會客室正好空着,我先把他領到那裡去了。

    像你這樣的小人物,本來是不能随便用這種地方的。

    ” “謝謝你了。

    ”天吾道了謝,還奉上一個珍藏的微笑。

     然而她對這種東西看都不看一眼,身上阿尼亞斯貝的夏季新款西服衣裾翻飛,快步走得不知去向了。

     牛河是個矮個子,大概四十五歲左右。

    肥胖得連軀幹都已失去所有曲線,喉嚨周圍都開始長贅肉。

    但對于他的年齡,天吾毫無自信。

     由于他相貌特異(或說不尋常),推測年齡所需的要素變得難以采集。

     既像年齡更大一些,又像更年輕一些。

    從三十二歲到五十六歲之間,說他是任何一個年齡,你都隻能乖乖聽信。

    牙齒排列不齊,脊骨彎成奇怪的角度。

    大腦袋頂上秃成了不自然的扁平狀,周圍歪歪扭扭。

    那片扁平,讓人想起建在有戰略意義的窄坡頂上的軍用直升機場。

    在越南戰争的紀錄片中看過這種東西。

    扁平不正的腦袋周圍,像死纏不放般殘留着又粗又黑的鬈發,長得超出了必要,漫無邊際地垂到耳邊。

     那頭發的形狀,恐怕一百個人中有九十八個會想到xx毛。

    剩下的兩個人會想起什麼,天吾就不知道了。

     此人從體型到面容,似乎一切都長得左右不對稱。

    天吾一眼看去,首先發現了這一點。

    當然,人的軀體多少都有點不對稱,這個事實并不違背自然法則。

    他自己的眼睑,左邊和右邊的形狀就不太相同。

    左側的睾丸也比右側的稍低一些。

    我們的軀體并非在工廠裡按統一規格批量制造的産品。

    但在此人身上,這種左右的差異卻超出了常識範圍。

     那種顯而易見、有目共睹的失衡,不容分說地刺激着與他相對的人的神經,讓人感覺如坐針氈。

    似乎站在了一面扭曲(那程度明顯得令人生厭)的哈哈鏡前。

     他身上那套灰色西服布滿無數細小皺紋,令人想起被冰河侵蝕的大地。

    白襯衣的衣領有一邊翹到了西裝外,領帶上打的那個結扭着身子,似乎難以忍受不得不待在此處的不快。

    西裝、領帶和襯衣,尺寸一點點地互不相配。

    領帶的圖案,或許是筆法拙劣的學畫的學生根據臆想描畫出的爛面條。

    每一樣都像是從廉價商店裡湊合着淘來的便宜貨。

    盡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漸漸覺得被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實在可憐。

     天吾對自身的穿着幾乎從不講究,卻生來對别人的衣着格外介意。

    如果讓他從這十年間遇見的人中選出衣着最不得體者,這個人無疑得進入那極短的名單。

    還不隻是衣着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印象:他是刻意亵渎服飾的概念。

     天吾剛走近會客室,對方便站起來,從名片夾中取出一張名片,鞠了一躬,遞給他。

    遞過來的名片上寫着“牛河利治”。

    下面印着一行羅馬字UshikawaToshiharu①。

    頭銜寫作“财團法人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

    協會地址為千代田區麴町,并印有電話号碼。

    這個“新日本學藝振興會”是怎樣的團體,專任理事又是怎樣的職位,天吾當然不太明白。

    但名片上還印着凸起的徽标,十分華美,不像是臨時印出來應付的。

    天吾盯着名片看了一會兒,再次擡眼瞧了瞧那人。

     和“新日本學藝振興會專任理事”的頭銜的印象相差如此遠的人物,怕是絕無僅有吧,他暗忖。

     二人各自坐在單人沙發上,隔着低矮的茶幾看着對方的臉。

    那男人用手帕使勁連擦了幾次臉,然後将那塊可憐的手帕塞回上衣口袋。

     負責接待的女職員為兩人送來茶,天吾向她緻謝。

    牛河一言未發。

     “打攪您休息了。

    事先也沒和您聯系,呃,實在是十分抱歉。

    ”牛河向天吾緻歉。

    遣詞用字倒客氣,但語氣中有一種奇妙的随便感。

    天吾有些反感。

    “啊,您用過午餐沒有?您不介意的話,要不咱們到外面邊吃邊談?” “我工作時不吃午飯。

    ”天吾說,“我會在下午上完課後,再簡單地吃點東西。

    所以您不必在意吃飯的事。

    ” “明白啦。

    那就在這兒談吧。

    在這兒好像可以舒服而安靜地交談。

    ” ①牛河利治四字的日語發音。

     他仿佛估算價格似的,環視了會客室一圈。

    這是間不怎麼樣的會客室。

    牆上挂着一大幅油畫,畫着一座山。

    除了用去的顔料隻怕相當重,并不能讓人萌生特别的感慨。

    花瓶中插的好像是大麗花,是那種讓人想到蠢笨的中年女人的笨拙的花。

    補習學校為何需要這樣陰郁的會客室?天吾不太清楚。

     “自我介紹做得晚了。

    就像名片上寫的,我姓牛河。

    朋友們都管我叫‘牛’。

    從來沒人規矩地喊我牛河君。

    無非是一頭牛罷了。

    ”牛河說着,浮出了微笑。

     朋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主動做這種家夥的朋友?天吾忽然生出疑問。

    這純粹是出自好奇心的疑問。

     假如老實說出自己的第一印象,牛河這個人讓天吾想到的,是某種從地底黑洞爬出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某種滑溜溜的、真相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