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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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人牆前面的雪被水和火融化,雪地上踏着雜亂的腳印,變得泥濘不堪了。

     這裡是挨着蠶房的旱田。

    同島村他們一起趕來的村民,大都闖到這裡來了。

     火苗是從安放電影機的入口處冒出來的,幾乎大半個蠶房的房頂和牆壁都燒坍了,而柱子和房梁的骨架仍然冒着煙。

    木闆屋頂、木闆牆和木闆地都蕩然無存。

    屋内不見怎麼冒煙了。

    屋頂被噴上大量的水,看樣子再燃燒不起來了。

    可是火苗仍在蔓延不止,有時還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火焰來。

    三台水泵的水連忙噴射過去,那火苗就撲地噴出火星子,冒起黑煙來。

     這些火星子迸散到銀河中,然後擴展開去,島村覺得自己仿佛又被托起漂到銀河中去。

    黑煙沖上銀河,相反地,銀河倏然傾瀉下來。

    噴射在屋頂以外的水柱,搖搖曳曳,變成了朦朦的水霧,也映着銀河的亮光。

     不知什麼時候,駒子靠了過來,握住島村的手。

    島村回過頭來,但沒有作聲。

    駒子仍舊望着失火的方向,火光在她那張有點發燙的一本正經的臉上,有節奏地搖曳。

    一股激情湧上了島村的心頭。

    駒子的發髻松散了,她伸長了脖頸。

    島村正想出其不意地将手伸過去,可是指頭顫抖起來。

    島村的手也暖和了。

    駒子的手更加發燙。

    不知怎的,島村感到離别已經迫近。

     入口處的柱子什麼的,又冒出火舌,燃燒起來。

    水泵的水柱直射過去,棟梁吱吱地冒出熱氣,眼看着要傾坍下來。

    人群“啊”地一聲倒抽了一口氣,隻見有個女人從上面掉落下來。

     由于蠶房兼作戲棚,所以二樓設有不怎麼樣的觀衆席。

    雖說是二樓,但很低矮。

    從這二樓掉落到地面隻是一瞬間的事,可是卻讓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用肉眼清楚地捕捉到她落下時的樣子。

    也許這落下時的奇怪樣子,就像個玩偶的緣故吧,一看就曉得她已經不省人事了。

    落下來沒有發出聲響。

    這地方淨是水,沒有揚起塵埃。

    正好落在剛蔓延開的火苗和死灰複燃的火苗中間。

     消防隊員把一台水泵向着死灰複燃的火苗,噴射出弧形的水柱。

    在那水柱前面突然出現一個女人的身體。

    她就是這樣掉下來的。

    女人的身體,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

    島村心頭猛然一震,他似乎沒有立刻感到危險和恐懼,就好像那是非現實世界的幻影一般。

    僵直了的身體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

    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地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

    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

    如果說島村腦中也閃過什麼不安的念頭,那就是他曾擔心那副挺直了的女人的身軀,頭部會不會朝下,腰身或膝頭會不會折曲。

    看上去好像有那種動作,但是她終究還是直挺挺的掉落下來了。

     “啊!” 駒子尖叫一聲,用手掩住了兩隻眼睛。

    島村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島村什麼時候才知道掉落下來的女人就是葉子呢? 實際上,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和駒子“啊”地一聲驚叫,都是在同一瞬間發生的。

    葉子的腿肚子在地上痙攣,似乎也是在這同一刹那。

     駒子的驚叫聲傳遍了島村全身。

    葉子的腿肚子在抽搐。

    與此同時,島村的腳尖也冰涼得痙攣起來。

    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向他襲來,使得他的心房激烈地跳動着。

     葉子的痙攣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而且很快就停止了。

     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首先看見的是她的臉和她的紅色箭翎花紋布和服。

    葉子是仰臉掉落下來的。

    衣服的下擺掀到一隻膝頭上。

    落到地面時,隻有腿肚子痙攣,整個人仍然處在昏迷狀态。

    不知為什麼,島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

    她内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葉子落下來的二樓臨時看台上,斜着掉下來兩三根架子上的木頭,打在葉子的臉上,燃燒起來。

    葉子緊閉着那雙迷人的美麗眼睛,突出下巴颏兒,伸長了脖頸。

    火光在她那張慘白的臉上搖曳着。

     島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地跳動起來。

    仿佛在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

    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駒子從島村身旁飛奔出來。

    這與她捂住眼睛驚叫差不多在同一瞬間。

    也正是人們“啊”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候。

     駒子拖着藝妓那長長的衣服下擺,在被水沖過的瓦礫堆上,踉踉跄跄地走過去,把葉子抱回來。

    葉子露出拼命掙紮的神情,耷拉着她那臨終時呆滞的臉。

    駒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犧牲和罪孽一樣。

     人群的喧嚣聲漸漸消失,他們蜂擁上來,包圍住駒子她們兩人。

     “讓開,請讓開!” 島村聽見了駒子的喊聲。

     “這孩子瘋了,她瘋了!” 駒子發出瘋狂的叫喊,島村企圖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漢子連推帶搡地撞到一邊去。

    這些漢子是想從駒子手裡接過葉子抱走。

    待島村站穩了腳跟,擡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

     (1935-1948)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