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回 料理新篇斷剪京華夢 商量舊事來看蝴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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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放了一張古琴,旁邊一張烏木架,陳列着許多布函黃绫簽字的佛經佛典,果然古氣迎人。

    壁上雖也挂了一些字畫,卻也不見得有什麼可注意之處。

    由這裡上樓,隻見滿樓的壁上,都是些大小不齊之屏條,有畫。

    上前看那些字畫,多半有題跋。

    多半是說朋友相贈的,或者是在小市上,破字書攤子上收來的。

    無非是看到頗有可取之點。

    不忍埋沒,取以收藏裱糊起來。

    梁寒山這才心中恍然大悟,所謂掃葉樓者。

    不是掃落葉之葉,乃是掃起這些斷簡殘篇。

    人家費了一番苦心,将這些東西收集起來,當然有點好東西倒不可不看,然而主人也未見得十分重視,若是重視,也不會懸在這種地方,讓人家随便地看了。

    不過張梅仙再三地叮囑自己到這裡來看看,必有所謂,無論如何,我必須仔細看上一看,免得把她要給我知道的損漏了,因之就對字畫,一件一件看去。

     看不多久,卻有一軸小屏射入眼簾,不由得将前塵影事,兜上心來,倒愣住了。

    這小屏是一雙秋蝴蝶,蝴蝶之下,一片秋草,沾着幾片紅葉,并沒有别的東西。

    記得前三年,偶然有點閑工夫,便抽出精神來學畫。

    學畫的結果,什麼都沒有學會,隻學得蝴蝶一種。

    這個小屏,正是自己畫的。

    那日是重陽節,畫過之後,自己很高興。

    曾在上面題了兩阕《浣溪沙》的小令。

    那詞是: 寒木飄搖葉葉紅,還随秋色到簾栊,被人喚着可憐蟲。

    老圃疏籬微雨後,亂山秋草夕陽中,不堪回首憶春風。

     桂子香消一味涼,婆娑舞态轉尋常,花叢看慣是淪桑。

    幾點幽花重九節,一行疏柳碧雞坊,虧他到此也成雙。

     當時填這兩阕詞,也是一時之感想,并沒有什麼寄托。

    現在看起來,倒有點不切題。

    畫過之後,并沒有寫着日月,也沒有署名,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不見了。

    這種東西過去就算了,當然不值得研究,不料什麼時候,這東西會流落到這地方來。

    但是這畫改了舊觀了,畫邊另題了幾行字,乃是一段小跋: 頃于故紙攤上,得《蝴蝶圖》并有題詞,筆緻秀潤。

    文字清婉,惜不知著作者姓名。

    然仔細玩味,此是一人之作也。

     梁寒山道:這倒讓他猜着了,這題跋的又是誰呢?再向下一看是: 聞掃葉樓主人,好收藏風塵中之斷簡殘篇,特以此為贈,使懸之樓壁,聞之其人,終有一日物逢舊主,亦一文壇佳話也。

    香雪齋主識。

     這個香雪齋主,又不知是何人,這樣的多事,這也是天涯沿路訪斯人的意思了。

    心裡想着,再将那筆迹細細一看,這個明白了,不就是叫我到掃葉樓來的張梅仙嗎?這兩阕詞,曾投到一本雜志上登了出來。

    那下面正注着是自己的真實姓名,大概她也看到了那本雜志,自然知道是我的東西了。

    她之再三要求我來,就是想表示她一番相知之意。

    我曾為了她十阕詞,輾轉的訪着她,她這是答報我相知之意了。

    最可玩味的,她既知道了,卻不明對我說,隻讓我自己來找着,好猜想一番,這個人用心,真是太曲折了。

    對了這一幅蝴蝶圖,呆看了許久,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忘記了。

    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幾分鐘,因為陣陣涼風由腦後吹來,這才把自己驚悟。

    把這件事給證明了就是了,呆呆地盡管站在這裡作什麼? 于是慢慢地走下樓,向花園裡走來。

    心裡有了一種新感觸,便不住在花園裡徘徊着,把來參加交際,以及要看跳舞聽音樂的事,一切都忘了一個幹淨。

    信腳所之,也不知是到了什麼地方。

    擡頭一看,卻是花園裡最荒僻的所在,由這裡向前一望,全是些亂草。

    秋天這樣深了,草長得有二三尺深,人在草裡亂着走,蚱蜢兒,隻管亂飛。

    最前面就是一堵白粉牆,大概牆外是一條冷巷了。

    這地方沒有什麼意思,就折轉身來,見面前有兩塊平直些的石頭,放在水池邊,随身就在石頭上坐了。

     這水池裡的水,雖然不深,倒是很清潔,人坐在石頭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和一切東西,都倒立在水裡。

    在水裡頭忽然看到自己今天穿了一身華服,不由得笑了起來。

    縱然故意這樣穿着,為了在仆役面前出一口氣,這局量未免太小了,何至于要求片刻出氣,和這些人去計較?對着水裡望了一會,心想不要老是這樣望着,仔細向水裡一栽,鬧一個不得好死,人家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呢!連忙掉轉身來,還是向原來的方向走去。

    隻這一轉身之間,忽然看見一種五彩缤紛的東西,由面前一閃而過。

    正待仔細去看,那東西又閃了過來,不是别物,正是一雙碗口大的蝴蝶,也不知什麼原故,隻管是在頭上飛來飛去。

    這個時候,天色雖然不早,半空裡卻沒有一點風,看這一雙蝴蝶飛來飛去,極是自得。

    寒山看得很有趣,蝴蝶飛到哪裡,便跟到哪裡,後來跟到短柏林籬下,蝴蝶一直飛過去,待人由旁邊繞過來時,蝴蝶已去得遠了。

    梁寒山站住了腳,周圍一看,哪裡有一個蝴蝶的影子。

    這蝴蝶真也不知道從何而來,也不知道從何而去,這倒有些奇怪了。

    自己無意中遇到自己所畫的蝴蝶,現在無意中又遇到一雙真的蝴蝶,天下真有這樣巧的事,這莫非有什麼預兆不成?但是果然這樣想,近于迷信,那未免可笑了。

    這一陣追蝴蝶,追得實在疲乏了,樹底下橫擱了一張露椅,便一歪身坐在椅上,帶睡帶想着。

    正自這樣出着神,鼻子裡卻微微地感到一陣香氣。

    心裡想着,這地方哪來的香氣,自己越想越涉及奇怪了。

     睜眼一看,不由得愣住了。

    原來張梅仙來了。

    她先笑道:&ldquo我猜梁先生這時候還沒有走,果然還在這裡。

    &rdquo 梁寒山站起來,笑道:&ldquo我在這裡有了兩種奇遇,把我耽誤了。

    &rdquo 因把過去的事說了一說。

    又道:&ldquo張女士怎樣的能抽身出來呢?&rdquo 她道:&ldquo會已散了,現在是鬧餘興,不過是些陳陳相因的跳舞,我懶于看得,所以就到園裡來散步,不料倒有個同志!&rdquo 說着,她手扶了露椅的靠背,就坐下了。

    梁寒山道:&ldquo張女士要我到掃葉樓去看,什麼意思?&rdquo 張梅仙笑着搖了一搖頭道:&ldquo事到于今,不應當還不明白吧?&rdquo 梁寒山道:&ldquo這樣說來,那個香雪齋主,一定就是閣下。

    &rdquo 說着,也向露椅上坐下來,望着她的臉,等她的回答。

    她抿嘴含着微笑,點了一點頭。

    梁寒山道:&ldquo天下事真是難說呀!我為了在舊書攤上收到張女士十阕詞,曾發宏願,要照着古人,欲把錦箋抄句去,天涯沿路訪斯人。

    斯人不遠,究竟會到了。

    張女士偏是照樣收到我這一幅《秋蝶圖》,也是要使之聞之,現在我也聞之了,你看這一往一複,巧是不巧?&rdquo 張梅仙笑道:&ldquo惟其是巧,所以我不說明,來等你自己找去。

    一找着了,自己多麼感着興味?若是事先曉得明明白白,就沒有意思了。

    &rdquo 梁寒山道:&ldquo巧雖是巧,隻是一層,明天張女士就要走了。

    &rdquo 張梅仙道:&ldquo我急也不在這一天,再耽擱一天也不要緊。

    &rdquo 說着,對水池邊,幾行秋柳,隻管出了神,微微吟道:&ldquo幾點幽花重九節,一行疏柳碧雞坊。

    &rdquo 可是也就隻吟到這句,下面一句不吟。

    梁寒山道:&ldquo這種句子倒勞你這樣記得。

    &rdquo 她向空中微點着頭道:&ldquo很好哇!&rdquo 梁寒山見她老是閃開面孔去,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便道:&ldquo我先說餞行一句話,賞光不賞光呢?&rdquo 她這才回轉臉來道:&ldquo不要客氣,我不久就回來的。

    &rdquo 梁寒山道:&ldquo真不久就回來嗎?&rdquo 她道:&ldquo當然。

    &rdquo 說了這兩個字,她又偏過頭去了。

    梁寒山站起來,唉了一聲道:&ldquo那蝴蝶又來了。

    &rdquo 張梅仙看時,果然一雙彩蝶,在人前飛來飛去。

    梁寒山道:&ldquo張女士,你看這兩隻蝴蝶,生長在花叢,多麼可羨!&rdquo 張梅仙道:&ldquo用莊子的眼光看來,不見得可羨慕。

    有道是蝴蝶有生皆是幻。

    &rdquo 梁寒山道:&ldquo我給你對上一句,梅花無處不含情。

    如何?&rdquo 張梅仙倒盈盈地笑了。

     這一笑是二人認識來所未有。

    在園中直談到日落樓頭,方才出去。

    出去以後,倒是到一家酒樓去小飲。

    至于這小飲是訂交還是餞行?作書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