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銜列白幡前鬼添新爵 券焚紅燭下客遁空門
關燈
小
中
大
安聽了這話，她依然是不肯定日期，心裡很有些不以為然，同時臉上，也就現出紅黃不定的顔色，看去似乎生氣，而又極力地掀着嘴角，要表示一點笑容出來。
吳月卿怕他真會生氣，便笑道：&ldquo我和你鬧着玩哩。
我都跟着你這久了，我還有個不願把這事早早辦妥的嗎？你說哪一天吧？明天都成。
&rdquo 劉自安道：&ldquo頭回我給你母親，一共說妥三個日期，等一個日期，已經耽誤着過去好幾天了。
第二個日期，還有三天，準辦得及。
&rdquo 吳月卿笑道：&ldquo你怎麼的？虧你還當了一輩子大官呢，說出這樣容易的話？不說别的，就是下的請帖，恐怕三天還下不完。
&rdquo 劉自安搖着頭道：&ldquo不，我不那樣大幹了。
今天有兩件事提醒了我，一個是我的同事包旅長，弄得幾乎要了飯。
一個是我們的上司孫督軍，讓老百姓們剮了。
我們這退下來的軍官，招搖不得，弄得不好，真許腦袋和脖子分家。
依我說，揀個好日子，就是在這旅館裡，多開幾間房間，找幾個親戚朋友，一吃一散，就算了事，又省錢，又太平。
&rdquo 吳月卿坐到椅子上，将身子一轉，噘了嘴道：&ldquo那不行，我成了送買賣上門的了。
再說，你給我媽辦事的錢，大概也用了不少。
&rdquo 劉自安道：&ldquo我并不是舍不得錢。
據包旅長說，外面對我們這一派軍官，很是注意，我們裝窮，還好一點。
若是擺起闊來，就是不說咱們造反，也要說咱們刮了地皮，要把咱們的錢抄了去。
你想，那是玩的嗎？至于辦喜事的錢，那是小事，管你媽花了沒花，她老人家也不用報賬了，就算辦了喜事吧。
若是你真不願意，我也沒法。
這喜事，隻好不辦。
&rdquo 吳月卿聽了這話，半晌不言語，突然問道：&ldquo你這是真話嗎？&rdquo 看時，隻見劉自安臉上，闆得一點笑容也沒有，靠了壁子坐住，高高地架着兩隻腿，隻管搖曳。
吳月卿低頭一想，擡頭嫣然一笑，因道：&ldquo好吧，我總算蠻不過你，依你就是了。
&rdquo 說着，一伸手掏了他的臉一把，笑道：&ldquo得，三天後，你打扮打扮做新郎吧，我要回去告訴我媽了。
&rdquo 于是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微微蹦了兩蹦，然後走了。
到了家裡，吳劉氏首先就問今天訛着了沒有？吳月卿道：&ldquo錢是訛了。
可是咱們要松手了，不然，這事就許炸了。
&rdquo 因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吳劉氏笑道：&ldquo他不願大幹，咱們才不願大幹呢，鬧得人人皆知，将來咱們真是個麻煩，他說他有點危險，這到和老倒說的話相符，可見老陳并不是把話駭唬咱們。
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從今天起，也别再在外頭胡跑。
讓老劉知道了，也許出亂子。
&rdquo 吳月卿道：&ldquo我的事你别管，反正你撈錢，礙不着你的事就結了。
&rdquo 娘兒倆商量一陣，自這天起，就辦起喜事來。
一來是大家手上有錢，辦事非常容易。
二來劉自安要的是不驚動人，範圍很小。
到了第二日，吳月卿沒有出面，吳劉氏卻到旅館裡來收拾新房。
劉自安一問起，吳劉氏笑道：&ldquo她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
今天要到旅館，讓人家看見，指着開玩笑，多麼難為情。
再說明天兩邊總也有幾桌客，她也要張羅張羅，今天讓她在家裡休息也好。
&rdquo 劉自安一聽她這話，也很有理，自己坐在屋子裡也是無聊，便揣了一些零碎鈔票，一個人步行上街去。
不覺走到一家照像館門口，那玻璃窗子裡，新添了幾張偉人的相片，窗子外圍上一群人在那裡看。
劉自安上前看時，原來從前放着孫督軍薛巡閱使相片的地方，現在都換了别人的相片了。
劉自安心想，人情是怎麼樣，隻瞧這照像館門口的幌子，就可以知道。
誰做了官，誰的像就有做幌子的資格。
正在這裡出神，卻聽見吳月卿說話的聲音，在人背後偷看時，隻見她和一個西裝少年，一路走了出來，于是連忙一伸手，将帽子向一邊歪着一扯，将頭伸到人縫裡去。
隻聽見吳月卿問照像館送客的店夥道：&ldquo今天照的，我們明天來看樣子，行不行？&rdquo 店夥答應可以，于是二人走了。
劉自安低了頭看時，卻見他二人同上了路邊停的一輛馬車，向東而去。
他這時忿火中燒，恨不能走上前，抓住馬車，将那人拖了出來，痛打一頓。
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道：&ldquo你在這兒做什麼呢？&rdquo 回頭看時，乃是包大放。
劉自安道：&ldquo老哥，你來得正好，我要托你一件事。
&rdquo 因低聲道：&ldquo剛才有一男一女坐着一輛綠色馬車，由這兒往東去，勞你的駕，你盯住他們，看他們鬧些什麼，那個女的，就是我要讨的人，你多多注意，我在旅館裡等你的回信，快去快去。
&rdquo 包大放情不可卻，也來不及問詳細，就跟下去了。
劉自安回到旅館，靜等他的回信，一直等到電燈上火，他才來了。
他一進門，就把房門掩上了，臉上先就帶着一種忿恨不平的神氣。
劉自安微笑道：&ldquo大概你看了很不服氣，那倒不必，我是看得破的，你慢慢說吧。
&rdquo 于是讓他坐下，親自倒一杯熱茶遞給他，笑道：&ldquo天氣很涼，你先喝一杯吧。
&rdquo 包大放接着茶喝了，放下茶杯，看見桌上煙筒子裡有煙卷火柴，索性燃了一根煙卷吸着，斜靠在椅上，兩腿一伸，噴了一口煙出來，問道：&ldquo劉大哥，你是以前就知道這事呢？還是今天才碰到的呢？&rdquo 劉自安一看他的情形，很坦然地道：&ldquo我早知道了，我就沒有拿着憑據，沒法子翻臉。
&rdquo 包大放點點頭道：&ldquo你這人還不錯，差一點兒上了人家的當。
你不是讓我追那綠馬車嗎？那車子正走得慢，出街口就追上了。
他們先上綢緞莊，買了許多綢緞料，後來就到雙福居吃晚飯。
我不肯放過，摸摸身上，還有幾塊錢，就跟進去了。
他們坐在一間小雅座裡，放下了門簾子，我也就挑了他們緊隔壁的一間屋子坐着。
他們唧唧哝哝地說着話。
我吃了一餐飯，話就沒有間斷過。
我用了全副精神去聽，隻聽了幾句話。
女的說，過一個月，找準有法子。
男的說，我除了你，是不讨人的。
女的說，明天我樂什麼，不過是看那幾個錢罷了。
唉！老劉，别的話我也不要說了，你自己去想想看吧。
錢是買不到人心的啊！&rdquo 劉自安低着頭想了一會，點點頭道：&ldquo世上事強求不得的，我明白了。
再說我們那樣賺來的錢，也沒費多大力量，花幾個算了，這喜事我不辦了。
咱們哥兒倆，都是從死屍堆裡，爬了過來的，還有什麼看不破。
&rdquo 包大放見他并不生氣，把聽來的話，索性全說出來，原來吳月卿早和那西裝少年有了白頭之約，現在卻是假和劉自安結親，要大大地騙了一筆錢去。
劉自安聽着，哈哈大笑道：&ldquo那個小白臉兒，也不合算，媳婦還沒過門，先就打算騙人去。
&rdquo 包大放見他一點也不挂在心上，這也就算了。
劉自安等包大放去了，一人躺在床上慢慢地想，主意有了，一個翻身就跳了起來。
這時吳劉氏又來收拾喜房了，劉自安就将他引到屋子裡來坐。
吳劉氏先笑道：&ldquo到了明日我可就要叫您做姑爺了，自己一家人可别這樣客氣呀。
&rdquo 劉自安笑了笑。
吳劉氏道：&ldquo我們姑娘，花轎也不坐，客也不大請，就是這樣清清淡淡過來，真受着委屈，以後您得好好看待她，把這一份兒委屈填補起來才好呢。
&rdquo 劉自安笑道：&ldquo那是自然，要不她說什麼我就給什麼嗎？&rdquo 吳劉氏道：&ldquo您還答應着給我們八萬塊錢接辦戲院子呢？三天期限，可就過了。
&rdquo 劉自安道：&ldquo你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我今天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我存款的那家銀行，有些靠不住了。
我想我一生的指望，都是那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依我說，明天全提了現款到家裡來，請你給我挖一個地窖&hellip&hellip&rdquo 吳劉氏眉毛眼睛都笑将起來，連忙将房門掩上，輕輕地道：&ldquo我的祖宗你嚷什麼。
可是幾十萬現洋，怎樣搬法呢？&rdquo 劉自安笑道：&ldquo這個我都想了法子了。
咱們先把銀行裡拿了鈔票出來，然後上銀樓裡收買金條金葉子回來，不就又省事，又穩當嗎？&rdquo 吳劉氏道：&ldquo那敢情好，那些銀行折子，什麼時候要，今天晚上就拿來嗎？&rdquo 劉自安道：&ldquo别，你明天自家兒帶來吧，我還要和你一塊兒上銀行兌款子呢？&rdquo 吳劉氏樂得心花怒放，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到了次日便是喜期，旅館裡也設了一個禮堂，劉自安幾個極熟的朋友，送了些喜聯喜幛，挂在四壁，正中設了喜案，系了桌圍，案上擺着五供，蠟台上，紅豔豔地插着大紅蠟燭，這禮堂上，便覺有一種挑撥情感的空氣。
劉自安一早起來，就出門了。
忙了三四個鐘頭回來，見禮堂倒也有幾分熱鬧，不覺微笑。
吳劉氏早在這裡等着了，蒼蠅見血一般，一把将他拉住，同到屋子裡去，低聲道：&ldquo姑爺，我把折兒全拿來了。
&rdquo 說時，兩手抄到衣襟下，在褲帶上解下一個手絹包來，笑着遞給他道：&ldquo都在這裡了。
那八萬塊錢，您不是叫我寫一張字給你嗎？我真不敢含糊，早預備下了。
&rdquo 說着，又在衣袋裡掏出一張稿子，雙手捧給他道：&ldquo你先收着吧。
&rdquo 劉自安道：&ldquo錢都讓你給我保存了，還要這東西做什麼。
&rdquo 吳劉氏道：&ldquo我的姑爺，不是那樣說，你借給我們的，是借給我們的，存着是存着的，哪能不分别呢？&rdquo 劉自安道：&ldquo那也好，我現在剃個頭，回頭咱們一塊上銀行去。
&rdquo 吳劉氏笑着，他怎樣說，她怎樣答應好。
劉自安又出門去了一個鐘頭，頭剃得光秃秃的，手上提了一個大包袱，直進屋子，放進箱子了。
吳劉氏以為是大禮服，也就不去問他。
他們的行禮時間，定的下午三時，到了十二點鐘，忽有大批的貴客，來拜訪劉自安，劉自安就帶着吳劉氏一同到喜堂上來會見。
那些人見着劉自安，都是極力一陣恭維。
吳劉氏看那些人有西裝的，有長袍馬褂的，料着是劉自安的舊屬，也以為恭維是當然。
那劉自安忽然站了起來，将一對紅燭點上，然後與吳劉氏作了一個揖道：&ldquo吳大奶奶，我現在請了幾位慈善機關的先生來，和你有幾句話說。
&rdquo 于是介紹着，一個是紅十字會的幹事，一個是紅十字會的會長，一個是育嬰堂的堂長，一個是濟施醫院的院長，其餘便是警察廳科員，和本區巡官。
介紹完了，又道：&ldquo我劉自安，從前是個賣花的快嘴劉，後來打了幾回惡仗，沒有死過去，就升到了師長。
而今呢，又成了光杆，回頭想想，真是像做夢一般。
我手上本來還剩幾十萬塊錢，打算娶了吳老闆，樂一個下半輩子。
可是比我闊的人，到後來，活的活不了，死的落不着全屍，誰又保得了後半輩子。
吳老闆是一朵鮮花，我是一個黑煤球，要說和她成親，哪兒配？我一個窮光蛋，在富貴場中爬過來了，而今還有什麼看不破？看得破就别再害人。
趁着吳老闆還沒過來，我們這親事算吹了。
至于用了我的幾萬塊錢，那隻算送點小禮也不談了。
我也并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就是我看空了，什麼也不要了。
我算一算，還有六十二萬款子，我現在分做四股，捐給四個慈善機關，我落一個光身，無挂無累，那兒也能去，多麼好。
省得動了凡心，将來落不到好結果。
&rdquo 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銀行折子和圖章，一齊請警官過目。
吳劉氏聽他說話，已是目瞪口呆，他說完後便道：&ldquo那不行，那不行，我還有一張借字在你那兒哩。
喜事辦到這樣子，你不要我姑娘了，姑娘的臉往哪兒擱。
她又不是一棵蔥，你要就要，不要就扔。
&rdquo 劉自安哈哈大笑道：&ldquo大奶奶，你還要我說出來嗎？我不要你姑娘，你姑娘是喜之不盡啦。
&rdquo 說着，将鋪在桌上的婚書，三把兩把扯碎，在蠟上點着，扔在地下。
又把那張八萬元的借字交給吳劉氏看道：錢也不要，人也不要，我要這個幹什麼。
說畢，又在蠟上燒了。
吳劉氏急得亂跳，直嚷不行。
要捐款，也得分一股。
不然，就找定了姓劉的了。
劉自安道：&ldquo你别忙，我自然有個交代。
我到屋子裡去拿一樣東西來給你瞧。
&rdquo 說畢，他閃開了。
一會兒他重出來，大家吓了一跳，原來他換了僧衣僧鞋，手上拿了一串佛珠，笑道：&ldquo大家瞧，這就是今天喜事，辦的大禮服了。
誰要找和尚，誰就找和尚吧。
吳大奶奶，我送你一張相片做紀念吧。
&rdquo 說着，在大袖子裡掏出一張相片，塞在吳劉氏手上。
吳劉氏看了，不由臉上一紅。
劉自安昂頭哈哈大笑道：&ldquo店賬昨日就算清了，完了完了，我也走了。
&rdquo 說畢，拂着大袖，出門而去。
旅店裡茶房，因為他大大地給了一筆賞錢，要趕出門來謝他。
但是追出來看時，已不見人影了。
&mdash&mdash&mdash完&mdash&mdash&mdash
吳月卿怕他真會生氣，便笑道：&ldquo我和你鬧着玩哩。
我都跟着你這久了，我還有個不願把這事早早辦妥的嗎？你說哪一天吧？明天都成。
&rdquo 劉自安道：&ldquo頭回我給你母親，一共說妥三個日期，等一個日期，已經耽誤着過去好幾天了。
第二個日期，還有三天，準辦得及。
&rdquo 吳月卿笑道：&ldquo你怎麼的？虧你還當了一輩子大官呢，說出這樣容易的話？不說别的，就是下的請帖，恐怕三天還下不完。
&rdquo 劉自安搖着頭道：&ldquo不，我不那樣大幹了。
今天有兩件事提醒了我，一個是我的同事包旅長，弄得幾乎要了飯。
一個是我們的上司孫督軍，讓老百姓們剮了。
我們這退下來的軍官，招搖不得，弄得不好，真許腦袋和脖子分家。
依我說，揀個好日子，就是在這旅館裡，多開幾間房間，找幾個親戚朋友，一吃一散，就算了事，又省錢，又太平。
&rdquo 吳月卿坐到椅子上，将身子一轉，噘了嘴道：&ldquo那不行，我成了送買賣上門的了。
再說，你給我媽辦事的錢，大概也用了不少。
&rdquo 劉自安道：&ldquo我并不是舍不得錢。
據包旅長說，外面對我們這一派軍官，很是注意，我們裝窮，還好一點。
若是擺起闊來，就是不說咱們造反，也要說咱們刮了地皮，要把咱們的錢抄了去。
你想，那是玩的嗎？至于辦喜事的錢，那是小事，管你媽花了沒花，她老人家也不用報賬了，就算辦了喜事吧。
若是你真不願意，我也沒法。
這喜事，隻好不辦。
&rdquo 吳月卿聽了這話，半晌不言語，突然問道：&ldquo你這是真話嗎？&rdquo 看時，隻見劉自安臉上，闆得一點笑容也沒有，靠了壁子坐住，高高地架着兩隻腿，隻管搖曳。
吳月卿低頭一想，擡頭嫣然一笑，因道：&ldquo好吧，我總算蠻不過你，依你就是了。
&rdquo 說着，一伸手掏了他的臉一把，笑道：&ldquo得，三天後，你打扮打扮做新郎吧，我要回去告訴我媽了。
&rdquo 于是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微微蹦了兩蹦，然後走了。
到了家裡，吳劉氏首先就問今天訛着了沒有？吳月卿道：&ldquo錢是訛了。
可是咱們要松手了，不然，這事就許炸了。
&rdquo 因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吳劉氏笑道：&ldquo他不願大幹，咱們才不願大幹呢，鬧得人人皆知，将來咱們真是個麻煩，他說他有點危險，這到和老倒說的話相符，可見老陳并不是把話駭唬咱們。
這話又說回來了，你從今天起，也别再在外頭胡跑。
讓老劉知道了，也許出亂子。
&rdquo 吳月卿道：&ldquo我的事你别管，反正你撈錢，礙不着你的事就結了。
&rdquo 娘兒倆商量一陣，自這天起，就辦起喜事來。
一來是大家手上有錢，辦事非常容易。
二來劉自安要的是不驚動人，範圍很小。
到了第二日，吳月卿沒有出面，吳劉氏卻到旅館裡來收拾新房。
劉自安一問起，吳劉氏笑道：&ldquo她明天就要做新娘子了。
今天要到旅館，讓人家看見，指着開玩笑，多麼難為情。
再說明天兩邊總也有幾桌客，她也要張羅張羅，今天讓她在家裡休息也好。
&rdquo 劉自安一聽她這話，也很有理，自己坐在屋子裡也是無聊，便揣了一些零碎鈔票，一個人步行上街去。
不覺走到一家照像館門口，那玻璃窗子裡，新添了幾張偉人的相片，窗子外圍上一群人在那裡看。
劉自安上前看時，原來從前放着孫督軍薛巡閱使相片的地方，現在都換了别人的相片了。
劉自安心想，人情是怎麼樣，隻瞧這照像館門口的幌子，就可以知道。
誰做了官，誰的像就有做幌子的資格。
正在這裡出神，卻聽見吳月卿說話的聲音，在人背後偷看時，隻見她和一個西裝少年，一路走了出來，于是連忙一伸手，将帽子向一邊歪着一扯，将頭伸到人縫裡去。
隻聽見吳月卿問照像館送客的店夥道：&ldquo今天照的，我們明天來看樣子，行不行？&rdquo 店夥答應可以，于是二人走了。
劉自安低了頭看時，卻見他二人同上了路邊停的一輛馬車，向東而去。
他這時忿火中燒，恨不能走上前，抓住馬車，将那人拖了出來，痛打一頓。
忽然有人叫了一聲道：&ldquo你在這兒做什麼呢？&rdquo 回頭看時，乃是包大放。
劉自安道：&ldquo老哥，你來得正好，我要托你一件事。
&rdquo 因低聲道：&ldquo剛才有一男一女坐着一輛綠色馬車，由這兒往東去，勞你的駕，你盯住他們，看他們鬧些什麼，那個女的，就是我要讨的人，你多多注意，我在旅館裡等你的回信，快去快去。
&rdquo 包大放情不可卻，也來不及問詳細，就跟下去了。
劉自安回到旅館，靜等他的回信，一直等到電燈上火，他才來了。
他一進門，就把房門掩上了，臉上先就帶着一種忿恨不平的神氣。
劉自安微笑道：&ldquo大概你看了很不服氣，那倒不必，我是看得破的，你慢慢說吧。
&rdquo 于是讓他坐下，親自倒一杯熱茶遞給他，笑道：&ldquo天氣很涼，你先喝一杯吧。
&rdquo 包大放接着茶喝了，放下茶杯，看見桌上煙筒子裡有煙卷火柴，索性燃了一根煙卷吸着，斜靠在椅上，兩腿一伸，噴了一口煙出來，問道：&ldquo劉大哥，你是以前就知道這事呢？還是今天才碰到的呢？&rdquo 劉自安一看他的情形，很坦然地道：&ldquo我早知道了，我就沒有拿着憑據，沒法子翻臉。
&rdquo 包大放點點頭道：&ldquo你這人還不錯，差一點兒上了人家的當。
你不是讓我追那綠馬車嗎？那車子正走得慢，出街口就追上了。
他們先上綢緞莊，買了許多綢緞料，後來就到雙福居吃晚飯。
我不肯放過，摸摸身上，還有幾塊錢，就跟進去了。
他們坐在一間小雅座裡，放下了門簾子，我也就挑了他們緊隔壁的一間屋子坐着。
他們唧唧哝哝地說着話。
我吃了一餐飯，話就沒有間斷過。
我用了全副精神去聽，隻聽了幾句話。
女的說，過一個月，找準有法子。
男的說，我除了你，是不讨人的。
女的說，明天我樂什麼，不過是看那幾個錢罷了。
唉！老劉，别的話我也不要說了，你自己去想想看吧。
錢是買不到人心的啊！&rdquo 劉自安低着頭想了一會，點點頭道：&ldquo世上事強求不得的，我明白了。
再說我們那樣賺來的錢，也沒費多大力量，花幾個算了，這喜事我不辦了。
咱們哥兒倆，都是從死屍堆裡，爬了過來的，還有什麼看不破。
&rdquo 包大放見他并不生氣，把聽來的話，索性全說出來，原來吳月卿早和那西裝少年有了白頭之約，現在卻是假和劉自安結親，要大大地騙了一筆錢去。
劉自安聽着，哈哈大笑道：&ldquo那個小白臉兒，也不合算，媳婦還沒過門，先就打算騙人去。
&rdquo 包大放見他一點也不挂在心上，這也就算了。
劉自安等包大放去了，一人躺在床上慢慢地想，主意有了，一個翻身就跳了起來。
這時吳劉氏又來收拾喜房了，劉自安就将他引到屋子裡來坐。
吳劉氏先笑道：&ldquo到了明日我可就要叫您做姑爺了，自己一家人可别這樣客氣呀。
&rdquo 劉自安笑了笑。
吳劉氏道：&ldquo我們姑娘，花轎也不坐，客也不大請，就是這樣清清淡淡過來，真受着委屈，以後您得好好看待她，把這一份兒委屈填補起來才好呢。
&rdquo 劉自安笑道：&ldquo那是自然，要不她說什麼我就給什麼嗎？&rdquo 吳劉氏道：&ldquo您還答應着給我們八萬塊錢接辦戲院子呢？三天期限，可就過了。
&rdquo 劉自安道：&ldquo你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我今天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我存款的那家銀行，有些靠不住了。
我想我一生的指望，都是那個，這可不是鬧着玩的。
依我說，明天全提了現款到家裡來，請你給我挖一個地窖&hellip&hellip&rdquo 吳劉氏眉毛眼睛都笑将起來，連忙将房門掩上，輕輕地道：&ldquo我的祖宗你嚷什麼。
可是幾十萬現洋，怎樣搬法呢？&rdquo 劉自安笑道：&ldquo這個我都想了法子了。
咱們先把銀行裡拿了鈔票出來，然後上銀樓裡收買金條金葉子回來，不就又省事，又穩當嗎？&rdquo 吳劉氏道：&ldquo那敢情好，那些銀行折子，什麼時候要，今天晚上就拿來嗎？&rdquo 劉自安道：&ldquo别，你明天自家兒帶來吧，我還要和你一塊兒上銀行兌款子呢？&rdquo 吳劉氏樂得心花怒放，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到了次日便是喜期，旅館裡也設了一個禮堂，劉自安幾個極熟的朋友，送了些喜聯喜幛，挂在四壁，正中設了喜案，系了桌圍，案上擺着五供，蠟台上，紅豔豔地插着大紅蠟燭，這禮堂上，便覺有一種挑撥情感的空氣。
劉自安一早起來，就出門了。
忙了三四個鐘頭回來，見禮堂倒也有幾分熱鬧，不覺微笑。
吳劉氏早在這裡等着了，蒼蠅見血一般，一把将他拉住，同到屋子裡去，低聲道：&ldquo姑爺，我把折兒全拿來了。
&rdquo 說時，兩手抄到衣襟下，在褲帶上解下一個手絹包來，笑着遞給他道：&ldquo都在這裡了。
那八萬塊錢，您不是叫我寫一張字給你嗎？我真不敢含糊，早預備下了。
&rdquo 說着，又在衣袋裡掏出一張稿子，雙手捧給他道：&ldquo你先收着吧。
&rdquo 劉自安道：&ldquo錢都讓你給我保存了，還要這東西做什麼。
&rdquo 吳劉氏道：&ldquo我的姑爺，不是那樣說，你借給我們的，是借給我們的，存着是存着的，哪能不分别呢？&rdquo 劉自安道：&ldquo那也好，我現在剃個頭，回頭咱們一塊上銀行去。
&rdquo 吳劉氏笑着，他怎樣說，她怎樣答應好。
劉自安又出門去了一個鐘頭，頭剃得光秃秃的，手上提了一個大包袱，直進屋子，放進箱子了。
吳劉氏以為是大禮服，也就不去問他。
他們的行禮時間，定的下午三時，到了十二點鐘，忽有大批的貴客，來拜訪劉自安，劉自安就帶着吳劉氏一同到喜堂上來會見。
那些人見着劉自安，都是極力一陣恭維。
吳劉氏看那些人有西裝的，有長袍馬褂的，料着是劉自安的舊屬，也以為恭維是當然。
那劉自安忽然站了起來，将一對紅燭點上，然後與吳劉氏作了一個揖道：&ldquo吳大奶奶，我現在請了幾位慈善機關的先生來，和你有幾句話說。
&rdquo 于是介紹着，一個是紅十字會的幹事，一個是紅十字會的會長，一個是育嬰堂的堂長，一個是濟施醫院的院長，其餘便是警察廳科員，和本區巡官。
介紹完了，又道：&ldquo我劉自安，從前是個賣花的快嘴劉，後來打了幾回惡仗，沒有死過去，就升到了師長。
而今呢，又成了光杆，回頭想想，真是像做夢一般。
我手上本來還剩幾十萬塊錢，打算娶了吳老闆，樂一個下半輩子。
可是比我闊的人，到後來，活的活不了，死的落不着全屍，誰又保得了後半輩子。
吳老闆是一朵鮮花，我是一個黑煤球，要說和她成親，哪兒配？我一個窮光蛋，在富貴場中爬過來了，而今還有什麼看不破？看得破就别再害人。
趁着吳老闆還沒過來，我們這親事算吹了。
至于用了我的幾萬塊錢，那隻算送點小禮也不談了。
我也并不是有什麼不滿意，就是我看空了，什麼也不要了。
我算一算，還有六十二萬款子，我現在分做四股，捐給四個慈善機關，我落一個光身，無挂無累，那兒也能去，多麼好。
省得動了凡心，将來落不到好結果。
&rdquo 說着，他就在身上掏出銀行折子和圖章，一齊請警官過目。
吳劉氏聽他說話，已是目瞪口呆，他說完後便道：&ldquo那不行，那不行，我還有一張借字在你那兒哩。
喜事辦到這樣子，你不要我姑娘了，姑娘的臉往哪兒擱。
她又不是一棵蔥，你要就要，不要就扔。
&rdquo 劉自安哈哈大笑道：&ldquo大奶奶，你還要我說出來嗎？我不要你姑娘，你姑娘是喜之不盡啦。
&rdquo 說着，将鋪在桌上的婚書，三把兩把扯碎，在蠟上點着，扔在地下。
又把那張八萬元的借字交給吳劉氏看道：錢也不要，人也不要，我要這個幹什麼。
說畢，又在蠟上燒了。
吳劉氏急得亂跳，直嚷不行。
要捐款，也得分一股。
不然，就找定了姓劉的了。
劉自安道：&ldquo你别忙，我自然有個交代。
我到屋子裡去拿一樣東西來給你瞧。
&rdquo 說畢，他閃開了。
一會兒他重出來，大家吓了一跳，原來他換了僧衣僧鞋，手上拿了一串佛珠，笑道：&ldquo大家瞧，這就是今天喜事，辦的大禮服了。
誰要找和尚，誰就找和尚吧。
吳大奶奶，我送你一張相片做紀念吧。
&rdquo 說着，在大袖子裡掏出一張相片，塞在吳劉氏手上。
吳劉氏看了，不由臉上一紅。
劉自安昂頭哈哈大笑道：&ldquo店賬昨日就算清了，完了完了，我也走了。
&rdquo 說畢，拂着大袖，出門而去。
旅店裡茶房，因為他大大地給了一筆賞錢，要趕出門來謝他。
但是追出來看時，已不見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