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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墳園裡發見了奇事。

    自從記得清楚那年起,每同爹爹、媽媽、大姐、二姐到墳園來時,在門口迎接我們的,老是住在旁邊院子裡的一對老夫婦。看起來,他兩人似乎比外公外婆還老些,卻是很和藹,對人總是笑嘻嘻的一點不讨厭,并且不像别的鄉下人髒。老頭子頂愛抱着我去看牛、看羊,一路逗着我玩,教我認樹木,認野花的名字,我覺得他除了葉子煙的臭氣外,并沒有不幹淨的地方。老太婆也幹淨利落,凡她拿來的東西,大姐從沒有嫌厭過,還肯到她院子裡去坐談,比起對待大舅母還好些。

    這是一個比我似乎還大一點的男孩子。眼眶子很小,上下眼皮又像浮腫,又像肥胖。眼珠哩,隻看得見一點兒,又不像别些孩子們的眼珠。别些人的都很活動,就不說話,也常常在轉。大家常說錢家表姐生成一對岩眼睛,其實這野娃娃的眼睛才真岩哩!他每看一件什麼東西,老是死呆呆的,半天半天,不見他眼珠轉一轉。他的眉毛也很粗。臉上是黃焦焦的,乍看去好像沒有洗幹淨的樣兒。一張大嘴,倒挂起兩片嘴角,随時都像在哭。

    這一年偏怪!我們的轎子到大門口時,迎着我們走到門口來的,不是往年的那對老人,而是一個野娃娃——當時,凡不是常同着我們一塊玩耍的孩子,照例給他個特殊名稱:野娃娃——同着一個高高的、瘦瘦的、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兩頰上的脂粉搽得很濃,笑眯了眼睛,露出一口細白牙齒,高朗地笑道:“太太少爺先到了!我老遠就看清楚了是你們。媽還說不是哩!”

    我倒仿佛看見過她,記不起了,我也不必去追憶。此刻使我頂感趣味的,就是那個野娃娃。

    媽媽拉袖子在胸前拂着回了她的安道:“聽說你更好喽,鄧幺姐!……果然變了樣兒,比以前越好了!……”

    媽媽好像乍來時還不甚認得她,到此,才大聲說道:“啊呀,才是你啦,鄧幺姐!我争點兒認不得你了。”

    媽媽一下轎子,也像回外婆家一樣,顧不得打發轎夫,顧不得轎裡東西,回身就向那女人走去。她原本跟着轎子走進了院壩,腳小,搶不赢轎夫。

    “太太,不要挖苦我了,好啥子,隻是家務事忙些,難逢難遇才回娘家來住幾天。太太倒是更發福了。少爺長高了這一頭。還認得我不?”

    那天,有點太陽影子,曬得熱烘烘的。我在轎子裡,連一頂青緞潮金邊的瓜皮小帽,尚且戴不住,而那個野娃娃卻戴了頂青料子做的和尚帽,腦後拖一根又短又翹的發辮,有大指粗細。身上沒有我穿得整齊,是一件黃綠色的洋緞棉襖,倒長不短地齊到膝頭,露出半截青料子夾褲。再下面,光腳穿了雙鋼青布朝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