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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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走到店堂裡來,老是關着房門,在床上躺着,她心裡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從她母親死後,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了解她,沒有一個人安慰她,可憐她怎樣過的日子,隻有天曉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着挨着……好長的時光呵!……别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着“爸爸”,叫着“媽媽”,她卻隻是皺着眉頭苦坐着。

    十五歲時死了母親,父親就接着變了樣,喝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個弟弟交給了她,還把一個店交給她,好重的責任,好苦的擔子!然而他還要發脾氣,一回來就罵這個打那個,對她瞪眼,對她埋怨。

    她受過多少的委曲,過的什麼樣的生活! “媽呵!”她傷心地叫着,握着拳頭敲着自己的心口。

     這幾年來,倘不是遇到華生,她簡直和在地獄裡活着一樣。

    她尊敬他,看重他,喜歡他,她這才為他開了一點笑臉,漸漸感覺到了做人的興味。

    到得最近,她幾乎完全為了他活着了。

    她無時無刻不想念着他,一天沒有見到他,就坐卧不安起來。

    她沒想到嫁給他,但她也沒有想嫁給别人;倘若華生要她,她會害羞,可也十分心願的。

    她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的心交給了他的,他要怎樣,盡可明白地說出來。

     然而,華生卻忽然對她誤會了,對她決絕了。

     “天呵……”她想起來好不傷心,眼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她幾時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她并沒錯。

    她并沒對阿珊說過什麼話。

    她甚至是最厭惡阿珊的。

    而華生卻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歡阿珊了。

     而且正在這個時候,正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阿珊竭力的來引誘她,她父親竭力的想把她嫁給阿珊。

    她受盡了阿珊的侮辱,受盡了她父親的威脅,她正像落在油鍋裡,想對華生訴苦叫喊、請求他的援助的時候,華生卻再也不理她了,怎樣也找他不來。

     “好硬的心腸!”菊香也生氣了。

    “決絕就決絕,各人問自己的心,看誰對不起誰……” 但她雖然這樣想,卻愈加傷心起來,她覺得世界全黑了,沒有一點光。

    她的前途什麼希望也沒有。

    她仿佛覺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陰間一樣。

     于是,她立刻憔悴了。

    這一個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獨立在田野裡的蘆葦,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現在怎能當得起這重大的磨折呢。

    她更加消瘦起來,臉愈長,顴骨愈高,眼皮哭得腫腫的,顔色愈加蒼白了,好不容易看見的憂郁的微笑現在完全絕了迹,給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麼呀,你……”阿英聾子一見到菊香,就驚愕地問着,皺着深刻的眉頭。

     “沒有什麼……”菊香回答着,轉了臉。

     “他來過嗎?”阿英聾子低聲的問,貼着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搖了一搖頭。

     阿英聾子立刻明白了,她皺着眉頭,歪着嘴,眼眶裡噙着眼淚,呆了一會兒,靜靜地轉過身走了。

     “可憐這孩子……”她低聲地歎息着,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菊香卻伏着桌子哭泣了。

    她瘦了肥了,快樂悲傷,沒有人去過問她,隻有阿英這個被人家當做神經病的人,卻關心着她。

    倘若她是她的母親,她早就伏到她的膝上去,痛快地号哭了,她也就不會這樣的痛苦。

    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親,不是她的親房,也不是她的最貼近的鄰居,她不能對她哭泣,她不能對她申訴自己的心中的創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親。

    她四周沒有人,她是孤獨的,好像大洋中的一隻小船,眼前一片無邊際的波濤,時時聽着可怕的風浪聲。

     但在外面,在整個的傅家橋,卻充滿了歡樂。

    雖然眼前擺着可怕的旱災,大家确信迎神賽會以後,一切就有希望了。

    況且這熱鬧是一年隻有一次的,冷靜的艱苦的生活,也正需要着暫時的歡樂。

     日子一到,傅家橋和其他的村莊一樣鼎沸了。

    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裡就到處鬧洋洋的。

    擔任職務的男人,天才微微發白,就出去集合。

    婦女們煮飯備菜,點香燭供淨茶,也格外的忙碌。

     這一天主要的廟宇是:白玉廟,長石廟,高林廟,熨鬥廟,魯班廟,罂口廟,風沙廟,上行宮,下行宮,老光廟,新光廟……一共十八廟。

    長石廟的菩薩是薛仁貴,白袍白臉,他打頭;殿後的是傅家橋的罂口廟,紅袍紅臉的關帝爺,此外還參加着各村莊的蟠桃會,送年會,蘭盆會,長壽會,百子會……這些都是隻有田産沒有神廟的。

    路程是:從正南的山腳下起,彎彎曲曲繞着北邊的各村莊,過了傅家橋然後向東南又彎彎曲曲的回到原處,一共經過二十五個村莊,全長九十幾裡,照着過往的經驗,早晨七點出發,須到夜間十時才能完畢,因為他們要一路停頓,輪流打齋。

     這次傅家橋攤到了六十多桌午齋,是給上行宮和老光廟的吃的,傅家橋的人家全攤到了,有的兩桌,有的一桌,有的兩家或四家合辦一桌。

    因此傅家橋的婦女們格外的忙碌。

     “這次不必想看會了,”葛生嫂叫起苦來,“三個孩子,這個哭,那個鬧,備茶備煙,煮飯炒菜,全要我一個人來!兩兄弟都出去了。

    一個去敲鑼的,那一個呢?咳,這幾天又不曉得見了什麼鬼,飯也吃不下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懶得做,蕩來蕩去……” 幸虧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