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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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年三十了,又是好晴天,可别睡懶覺呵!”小燕大清早從外面買了兩棵白菜,帶着十分喜悅的心情回家,見同院都沒動靜,她就想把大家夥叫喊起來。

    東屋楊曉冬早已起身,他正在看書報,沒有吱聲;西屋周伯伯咳嗽一聲,也沒表示什麼;隻有北屋的進室,聽到喊聲再也無法安靜,不顧天氣再冷,光着屁股眼子爬到窗台,才說要響應兩句,被他媽媽捉住兩條腿拖進被窩去了。

     沒人答言,并沒減低小燕的情緒,她推開門将白菜放在案闆上,然後打開門簾,放出兩隻鴿子。

    鴿子落在西房檐,睜圓眼睛,盯看小燕咕咕直叫。

     “你們真機伶,知道給吃的?”她把昨天偷偷買的紅高粱撒在院裡一把。

    鴿子飛下來,哆嗦着腦袋啄食。

    小燕一面切菜,發現雪裡白不斷與金鳳頭争奪。

    “東西海着哩,沒點讓性,今天過年,管你們個酒足飯飽。

    ”說着又撒出一把。

    它們見新棄舊,又挨擠在一塊争奪。

     戶外那棵粘滿霜雪的柳樹上,滿是樹挂,象是銀條,成群麻雀落在銀條上面,它們正在朝着東方晨霧中升起的鮮紅太陽縱情歌唱。

    一隻麻雀偶然回過頭來,發見韓家院裡這種從來少有的大方景象,招呼同伴唧唧喳喳連飛帶躍飄下院來。

    樹上霜花一時紛紛墜落,映在陽光中,好象霞光彩色的瀑布一樣。

     麻雀與鴿子争食,演成喧賓奪主,小燕切下一個白菜疙瘩,對準雀群狠狠投去;哪知麻雀作賊心虛,随時警惕,菜頭打來,一哄而散。

    倒把毫無準備的金鳳頭,打了個筋鬥。

    小燕急跑出來,抱起金鳳頭替它撫摸,這時聽到外面響着有規律的叩門聲,隔着門縫一瞧,是銀環推車來了。

     銀環鬓邊冒汗,臉色彤紅。

    呼吸噴着白氣。

    她精神奕奕地低聲對小燕說:“他可在家?” 楊曉冬隔着玻璃窗已瞧見她,知道問的是自己,便在屋裡咳嗽了一聲。

    銀環聽了,再也不問小燕,放下車子撩門簾走進去。

    楊曉冬看出銀環是有高興的事,便問: “事情辦好啦?” “都辦好啦。

    油印機蠟紙等都準備齊了,老家又送來現成的,這裡邊就是。

    ……”她說着摘下斜挎在肩頭那個鼓繃繃的背包。

     “趁着現在沒有人,先打開看看淨啥東西。

    ” “東西留下回頭再看,你立刻抓緊時間,到城外去一趟,大娘等着你哩。

    ” “你說什麼?”楊曉冬有些糊塗,可也猜到幾分。

     “你母親來了呀,這些宣傳品就是她帶來的。

    昨夜又是宿在我家。

    上次沒讓她見你,心裡挺後悔。

    這遭兒我一提念,她老人家跟來了,我告訴她在公園紅木橋旁邊的皇亭子等着你。

    現在路上的情況很安定,你帶上證明書,騎着車子前頭去,我随後就到。

    ……” 按照銀環的路線,楊曉冬懷着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心情,登車離開西下窪,去和母親會面。

     母親在他思想中,地位很高大。

    他的母親生在多災多難的祖國,愁城困海的家庭,父親死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地渡過零丁孤苦的童年。

    在他剛讀書的時候,每從書本上獲得點新鮮故事,總要同母親分享。

    多少個燈前月下,多少個風雪晨昏,他向母親講說着《伯俞泣杖》、《孟母擇鄰》、《嶽母刺字》的故事。

    有時他又為母親唱歌,安慰她心靈上的創痛,取得她的歡喜。

    在他的幼小的心靈上,這是他的無上的滿足。

     兒子讀師範後,娘兒兩個見面很少;母親對兒子的書信、學校的通知、成績分數的報告,都當成珍品藏在嚴密的地方。

    兒子走向抗日前線,母子一别多年。

    他來省城的前夜,倉倉促促地見了個面,雙方要說的話都未說完;甚至,他感到由于當時心情緊張,沒顧的仔細看她老人家的容貌。

    現在母親勇敢地走上革命的道路,她象伯惠爾·符拉索夫①的母親一樣,帶上宣傳品昂然無懼地沖進敵人盤據的省城來。

    母親是農村婦女,正因為這樣,她才具有特殊樸素和堅強的風格。

    他以自己有這樣的母親而自豪。

    這時,腳下的車蹬快了,巴不得一腳踏進公園和她老人家會面。

     ----------------- ①高爾基的長篇小說《母親》中的主人公。

     騎出唐林街口,發覺有個僞警察招呼他,不得已下了車,細看僞警察的眼神,并沒對準他。

    轉回身一看,發現被招呼的是另外一個人,雖然這樣,引起了他的警惕,覺得在窄街道騎快車分外顯眼,稍不注意,會暴露目标,被特務釘梢。

    這時,内線工作那種時刻提心吊膽的情緒,又來襲擾他。

    心情便不象才出西下窪時那樣的愉快了。

    再想到母親時,又感到她年老體衰,象她這樣年歲的人,在農村裡做些支援前線有利于根據地建設的事也就可以啦,何必出入淪陷區,跟敵人打交道呢!讓她老人家在危險的浪濤裡遊泳是必要的嗎?前天這裡剛發生了問題喲!她老人家在公園裡呆久了行嗎?他想着,象有個小蟲子咬着他的心,胯下的車子也不住地打蹩腳。

     “不要胡思亂想吧!老人從幾十裡外趕來,又碰上春節,可能的話,接到燕來家住上一兩天,娘兒們談談心裡話。

    ”他又加快了踏車的速度。

     楊老太太站在公園裡,是挺顯眼的。

    她穿着高領的毛藍棉襖,下身是藏青棉褲,因為不習慣開褲腳,照舊用青帆布帶紮腿。

    她的面色微透焦黃,目光深沉;舉止持重,給人一種樸素善良的印象。

    她手裡拿着原是包頭的羊肚手巾,不斷擰來擰去,時不時地擰皺雙眉,東瞅西望,從她的焦急表情中,從她對過往行人鄙夷的态度中,更展示着她的剛毅倔強的性格。

    …… 老太太認為等的時間太久了,她開始想自己的心事:“眼看要過陰曆年了,這兩天鬼子沒出動,地面還平靜,可以帶他們回去住幾天。

    銀環姑娘昨晚答應到鄉裡看看,不知曉冬的意思怎樣,真要他們兩個都跟我家去過年的話……”老太太陶醉在自己安排的幻想裡,緊皺的眉毛舒開了。

    為了理想中的幸福,她露出了誰也難以察覺到的微笑。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母親很早便作了種種準備工作:她刨出水缸底下埋了六年的兩塊白洋,跑到很遠的集鎮上置買年貨。

    臘月二十四她撢掃房屋,裡外整的一幹二淨,二十六日蒸饅頭,名義是蒸饅頭,實則把發好的三斤白面,蒸了一對刺猬(用黑豆點眼),一雙白免(用赤豆點眼),一盤帶紅棗的花糕和許多蓮花卷子。

    二十七日她蒸出了粘豆糕和豬血糕,二十八煮熟那挂加了蔥花胡椒的血腸。

    這天夜裡剁好肉餡,擦淨燈盞,撚好燈花,灌滿燈油,連煮飯用的柴禾都挑揀了最整齊的。

    二十九黎明,她腰裡纏好宣傳品,朝省城出發。

    …… 銀環把她安排在公園裡等着,這是她從來很少到的地方。

    但她今天的膽量突然大了,心情也更豁亮了。

    看到太陽照着皇亭子的玻璃瓦放光,感到眼前的境界清新;看到河岸向陽處返青的草芽,感到生命的喜悅;連那見人就吆喝“冰糖葫蘆”的向她來招攬生意,說“老太太來一串”,也感到這是對她特有的尊重。

    總之,隻要有人從她跟前走,必是仔細觀瞧,生怕漏掉她的兒子。

     楊曉冬剛登上紅橋,她第一眼就捉住他。

    她攤開兩手,象是要抱他的樣子。

    她原來準備了滿肚子話,都等着同兒子說。

    她想叫兒子講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