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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男子的頭也在她背後探出來,卻是龍飛。

     仲昭微笑着點一下頭,走進房去。

    他看見了龍飛那種不尴不尬的神氣,便又想起怪耳熟的“戀愛的悲劇”這句話;但他此時又覺得章秋柳頰上的紅暈似乎是說明龍飛現在演的或者是“戀愛的喜劇”了。

     “會是開過了,也可以說沒有開成;一鬧散場。

    老曹和老徐沖突起來,都流了血呢!可說是意外,但也是意中事。

    你想,他們兩個人都是那種怪脾氣,都是隻看見自己,不看見别人的,不打怎樣散場呢?” 龍飛平闆地說着,滿露出“不幹我事”的神氣。

     “論這件事,老徐的錯誤多些。

    老曹雖則未免獨斷獨行,但他的心是好的。

    他是一個魯莽的熱心人。

    老徐說他别有野心,自然是太冤枉了老曹。

    ” 章秋柳接着說,眼睛看定了仲昭,似乎是征求他的同意。

    “終于免不了一場鬧!”仲昭微喟說,“社的事就此完了。

     也好。

    ” “社的事并沒完!打過就算了。

    隻是老徐的手扭脫了骱,大概要有一星期的休息。

    ” 龍飛還是平平淡淡地說。

    他走到章秋柳旁邊,臂膊交叉在胸前,就靠在章秋柳坐的椅背上。

    章秋柳霍地立起來,對龍飛睃了一眼,懶懶地走到床前,側着身體躺下,用左手支持了頭。

    但随即又坐起來,冷冷地說: “沒完?倒好像你對于社事是很熱心似的!你平日不問社的事,但是剛才你又幫着老徐攻擊老曹,似乎你也是頂喜歡辦事,卻被老曹搶了職權去。

    現在一哄而散,眼見得什麼社是一場夢了,你倒又說社的事并沒完,像是個很勇敢很堅定的人了。

    我替你想想真不好意思!” “罵得好!你呢?”龍飛毫不忸怩地涎着臉說。

     “我麼?我早已說過,我厭倦了這個事了。

    幹,不幹;都是爽爽快快的一句話。

    最讨厭的是不說不幹,也沒真幹;開會的時候頂會說話,開過了會便又不聞不問;盡說别人專權包辦,自己卻一動不動。

    龍飛,這就是你的态度!” 這最後的一句極尖利,像是擲過來一把刀,連仲昭也不免心裡一跳。

    但龍飛還是若無其事地嘻嘻地假笑着,章秋柳懶懶地又躺下去了。

     仲昭覺得有點不安,似乎章秋柳的閃閃四射的詞鋒也波及到他這無辜者了。

    并且他又失去了此來的目的。

    徐子材既然出了事,光景是不能代替編輯新聞了。

    可是他還要問個明白: “老徐扭脫了骱麼?沒有什麼大妨礙罷?” “大妨礙是不會的。

    ”龍飛很快地回答。

    “隻是他前天剛剛接洽好替某人編輯一種小刊物,多少可以撈進幾個錢來救救窮,不料卻出了這一回事,動不得筆。

    ” “甲一個刊物,乙也一個刊物;所以我們的立社出刊物更其見得是無聊!” 章秋柳插進來說,從床上跳起來,走到窗前,望着天空。

     “也不盡是無聊,到底鼓動一點空氣。

    ” 龍飛軟軟地反駁着,也走到窗邊站在章秋柳的背後。

    章秋柳回過身來,噗嗤地笑了一聲,看着龍飛的臉說: “你又像是個積極者了!可是你從不看刊物,從沒寫過一篇文章!” “小姐,怎麼專門和我作對?是不是你覺得剛才你太吃虧!” 龍飛很得意地說,作了個鬼臉。

     “呸!什麼話!”章秋柳很含幾分嗔怒了。

    她走到仲昭身邊,似乎有話,但又轉身直向床前走去,把身體擲在床裡。

     大家都沒有話。

    仲昭在低頭默想。

    龍飛倚在窗前很狡猾地獨自笑着。

     “仲昭,好久不見你上跳舞場了;你的‘印象記’就此擱筆了麼?” 章秋柳在床上翻了個身,裝作很高興的樣子說。

    她不等仲昭回答,就繼續講她自己最近幾天在舞場内的所見所聞。

    仲昭随口回答了幾句。

    他們的話都像是特地搜尋出來的,龍飛在旁聽着,卻時時插進一兩句俏皮話撩撥章秋柳,她都避開了不睬。

     又過了一會兒,仲昭便先走了。

     房門再關上後,龍飛走到章秋柳跟前,想拉她起來。

    章秋柳一摔手,生氣似的翻身到床的那一頭去了。

    龍飛頑皮地笑着,挪過一步,乘勢伏在她身上,嘴裡說:“不要裝模做樣!”但是章秋柳用力把他推開,霍地跳起來,跑到窗前凜然地站定,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

    龍飛很沒趣地也站了起來,出驚地看着她。

     兩個人對看了幾秒鐘,都不出聲。

     龍飛遲疑地向章秋柳走,在離她兩尺光景的時候,他說: “哪些地方得罪了你?你忽然恨我!” “為什麼我要恨你呢?你還不配受我恨!你叫人讨厭!” 是凜然的回答。

     “可是你剛才并不讨厭我。

    剛才你愛我!” “哼!那個,你叫做愛麼?你配受人的愛麼?”章秋柳幾乎是銳呼,臉色也變了。

     “不愛,你為什麼讓我親嘴?” “那也無非是我偶然喜歡這麼做,譬如伸手給叭兒狗讓它舐着。

    ” 龍飛心裡像吹過了一陣寒風,他并不怒,但是更畏怯地看着章秋柳的小嘴。

     “可是你倒自以為得勝了,”章秋柳接着說,“以為你可以要挾我,可以随時來糾纏我,這你簡直是做夢!你叫人讨厭!” “戀愛——終究是——神聖的呢。

    ”龍飛哭喪着臉說。

     “你盡管自己去神聖罷!在我,無所謂愛,隻有一時的高興。

    像你那樣姝姝然的小丈夫,使我連一時的高興也會立刻冷卻。

    ” 龍飛很難受地呆呆地站着,眼光注在地下,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語道: “我就這麼永遠演戀愛的悲劇,永遠演戀愛的悲劇!” 章秋柳不睬他,慢慢地走到書桌前坐下了,就看鄭振铎譯的《灰色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