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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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在争,哪裡有點醫院的味兒。

    醫院如此,其他可知。

    你如果跟傷兵們談談,簡直會駭一跳。

    他們哪裡是在打仗?他們簡直是糊裡糊塗去送死呀!他們簡直就用小兵們的性命做自己的廣告。

    什麼都沒有準備,沒有計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官場講究的是造報銷。

    我看那些師長、軍長、總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給自己做報銷!” 蘇子培這樣的忿慨是少見的,不但嚴季真聽了頗為驚愕,便是潔修和辛佳也睜大了眼睛,似乎不信這樣沉痛鋒利的議論竟不是從季真口裡出來的。

     “可是,他們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認真,既不缺乏準備,而且也力戒報銷,”季真突然獰笑着說,“這一件事就是壓迫愛國青年,欺騙老百姓!” “哎!所以有時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蘇子培的臉色變得異常痛苦而嚴肅。

    “季真兄,我在這裡,精神上每天嘗夠了甜酸苦辣,連肉體的疲勞都不覺得了!什麼是酸呢?傷兵來了,一看全是在前線耽誤了急救,輕傷變成重症:這怎能叫人看了心裡不悲痛?這便是酸!什麼是苦呢?院裡設備不全,藥品不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便是苦!什麼是甜呢?每個傷兵有他的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說别的,單講一樁:他們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見弟兄們從火線上擡下來,缺乏急救,輕傷變重傷,重傷成不治,可是他們還是頭也不回,上火線去了!哎……” 蘇子培的聲音低到聽不見了,垂下頭,雙手捧住了臉孔;然後,猛可地擡起頭來,看見嚴潔修和辛佳眼睛都紅了,就大聲說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淚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還是落眼淚,然而,心裡是甜的!” 一會兒的靜默。

    嚴潔修忍住了眼淚強笑着問道: “蘇老伯,還有一樣,什麼是辣呢?” 蘇子培還沒回答,院役來報告:新到了一批傷兵,請他去料理。

    蘇子培跳起來說聲“少陪”,立刻就走。

    穿過草坪的當兒,卻又返身揚手叫道: “季真兄,後天您不見得就走罷?明天請到舍下便飯如何? 大小姐,你也來。

    蘇伯母老想着你呢!” “不敢打擾!” 嚴季真揚手微笑着回答了這一句的當兒,蘇醫生早到了草坪那邊的長廊,幾個白衣護士匆匆跑來迎住他,簇擁着一齊向手術室那邊去了。

     他們望着蘇醫生的背影,他們的眼前都出現了血肉模糊的受傷者的肉體,他們的耳朵裡都還響着蘇醫生的“甜酸苦辣”的聲音。

     嚴季真轉眼看着蘇辛佳: “有什麼打算呢?暫時不動?” 蘇辛佳點一下頭。

    嚴潔修搶着說道: “再有兩三個月,她會開刀了!” “你又替我宣傳了,”蘇辛佳瞟了潔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說。

    “可也難說。

    爸爸在這裡恐怕不能長久呢!他們都讨厭他,妒嫉他,又怕他。

    現在是他賴着不肯走,他們想趕他還說不出口。

    爸爸是盡義務的,傷兵跟護士們都對他好。

    ” “如果挨不上兩個月或者三個月,你打算怎樣?” 蘇辛佳搖着頭,望着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兩三個月以後怎樣?她管得了那麼多?即如現在她打算學會開刀,可是兩個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從那次被捕又放了出來,蘇太太固然不願意她再去“冒險”,她自己也從忿激中發生了高飛遠走的念頭。

    而終于又定下心來跟父親學習,也還是聽從了陳克明的勸告;陳克明有一句話曾使她反複思量了半夜:“你總不能對人家說,我來服務,而你實在還是半生不熟。

    ” 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時間掌握技能的隐衷。

     這一切,嚴季真也都知道。

     “也許不至于像我們想的那樣壞,”看見蘇辛佳那種悒郁的神情,嚴季真轉了口氣安慰她。

    “況且,實習的機會也不是除了這個醫院就沒有了。

    ” “我到了漢口也代你打聽。

    ”嚴潔修很有把握地說,“辛姊,你這件事,放心好了。

    ” 草坪上最後的一抹夕陽也已消逝。

    他們三位又随便談了幾句,都覺得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但心頭沉沉地又好像堆集着無數的話。

    後來,嚴季真和潔修就起身告辭。

     他們離開醫院的時候,一輛僞裝的卡車剛在門口停下。

    嚴潔修朝車内望一眼,滿滿的又是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