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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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修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幾句:“你們什麼都吃………從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頭……平時你們吃空額,吃弟兄們的服裝,開拔的時候你們吃開拔費,吃伕子,吃老百姓,現在……你們還吃弟兄們的醫藥費,埋葬費!……你今天在老子面前擺臭架子,老子在火線上拚命的時候,你躺到哪裡去了?” 這是誰呀?罵的真痛快!嚴潔修這樣想,慢慢地走出門外,望着月洞門那一邊。

     剛剛下班的兩位護士小姐一路說笑從月洞門來了。

    雖然不知道她們的姓名,可是見過多次了,很面熟;嚴潔修笑着對這兩位點頭,問道:“那邊鬧的是什麼呀?” “也不大明白呢!光景是他們部隊裡自己的事。

    ” “罵人的是誰?” “噢,那是個姓孫的……” “是個排長,”另一年紀小些的看護小姐說,“那種暴躁的脾氣,嗳,天天跟管理員要吵一架的。

    人倒是十分直爽。

    ” “可是我就怕他。

    ”年紀大些的看護小姐說,嘟起了一張搽着口紅的小嘴。

     “怎麼?怕他發脾氣罷?”嚴潔修笑了。

     “可不是!”那位年輕的熱心地搶着回答。

    “剛進院的時候,脾氣還要壞。

    那時有一位來盡義務的小姐,嬌生慣養,也太愛幹淨,一進病房就皺着眉頭,香噴噴一塊手帕兒老堵在嘴巴上;有一回,那姓孫的不知怎地看的不順眼了,就——” “就罵了她了?” “倒也說得客客氣氣,可真叫人難受。

    他說:咳,小姐,受了罪了罷?咱們全是小兵,又髒又臭,真沒有辦法!照您這樣身份,怎樣不去伺候官長,倒上這兒來了?” “不過他還是講理的。

    見了蘇醫生,他就規規矩矩。

    ” “而且他愛抱不平。

    傷兵們全擁護他。

    ” 這時候,喧嘩的浪潮又高起來了。

    嚴潔修看着那位年紀大些的看護小姐,笑着問道: “進去看看,可以麼?” “我帶你去!”年輕的看護小姐搶着回答,很親熱地挽住了嚴潔修的手臂。

     她們走進了一間大病房。

    一個半月以前,蘇子培還沒在這醫院盡義務而且負起了專責的時候,嚴潔修也來慰勞過,但現在她剛走進這大間的病房,便覺得眼前一亮。

    現在這裡是整齊而清潔。

    二十多張病床都鋪着雪白的被單,地闆也擦得很幹淨。

    因為這裡全是輕的或者傷已好了大半不久即可出院的,蘇子培特别置備了給他們消遣的東西:幾副棋子和一架留聲機。

    這都是他個人捐助的。

     二十多張病床上都沒有人。

    他們都擁在房間中央那預備裝火爐的地點,圍成一堆。

    聲音嘈雜,聽不清他們争論的是什麼,隻聽清了他們屢次喊着一句話:“要去大家都去!” 從那些腿縫中間,嚴潔修看見了一雙帶着雪亮馬刺的高統馬靴,真個是漆黑油亮,照得見人的;也看見了蘇辛佳的棗紅旗袍的下擺,可是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嚴潔修再走近些。

    人堆的核心還有一個穿西裝的,臉色鐵青,怒聲在叱罵。

    可是他的聲音淹沒在“要去大家都去”的怒吼中,一句也聽不清。

    西裝男子旁邊就是那個穿馬靴的,滿頭大汗,臉色發白。

    蘇辛佳站在一個傷兵面前,好像在勸他。

    這傷兵兩道濃眉,嘴巴很大,烏溜溜的眼睛睜得滾圓,老瞅着那西裝男子。

     現在蘇辛佳也看見了嚴潔修了,她皺着眉頭笑了笑。

    濃眉闊嘴的傷兵轉臉和其他的傷兵說話了。

    蘇辛佳擠出人圈子來。

    傷兵們攻擊的目标轉向那西裝男子,此起彼落,一片叫罵聲:“你不配來命令我們!你是什麼!……你去照照鏡子,你配麼?” 嚴潔修迎住了蘇辛佳輕聲問道: “怎麼要去大家都去?” “哎,他們要和孫排長一同去呀!全是那軍官處理得不好。

    一句話頂住了他,嘿,他就老羞成怒,說,早就知道你不安分,聚衆滋事,目無長官,帶你上軍法處!他說孫排長是聚衆滋事。

    ” “可怎麼鬧了起來的?” “還不是為了些軍官貪污!聽說有一筆中秋節的犒賞,始終沒有發給他們。

    ” 兩人一邊談着,一邊走到人堆的右邊,值班護士背靠着一根柱子,看見蘇辛佳走來,慌忙地問道: “去請蘇醫生來罷?” 蘇辛佳還沒回答,卻見那人堆已在移動。

    傷兵們亂嚷亂叫:“不能走,不讓他們走!”人堆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