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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赤裸裸地僅剩整副鋼骨的一架機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擡離水泥的座子。

    杭育杭育的合唱,這時又淹沒了大鋸的隆隆之聲。

     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機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着血汗的回憶,也放射着勝利的喜悅。

    這不但是國華廠拆卸過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許在上海所有的各遷移工廠中這也是第一架呢!這是具有曆史意義的。

    這是全廠員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為新在前天所說,“這是終點裡邊的起點,一架機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這是終點,工業遷建的大計劃上打下了第一樁了,這是起點。

    ”周為新曾以極興奮的情緒期待這曆史意義到臨的一瞬間。

    這一瞬間現在畢竟到了! 歡呼聲爆發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

    滿頭大汗,耀着勝利的喜悅的人們,站在那被征服的陣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陣接一陣的歡呼宣告自己的勞力的成果,并且鼓勵全場的同伴。

    然而在這紀念性的場合中,周為新卻沒有出現。

    他雙手捧着頭,沉默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唐濟成也卷入了這歡呼的浪潮了,雖然他的内心是有點沉重的。

    他走進人叢中,用手指敲着那架機器的鋼骨,在歡笑聲中,他說道:“不怕你多麼頑強,隻怕我們沒有決心;工友們,還有更大的頑強,等待我們去克服!” 機座的鋼架下立刻襯進了碗口粗的木梢,人們推着它到裝箱組的一角。

    在那邊,它将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後等待那運它走的卡車。

     唐濟成回到周為新面前,興奮地說: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預定的期限。

    可是我們一定不能讓它躲進租界的貨倉!” 周為新苦悶地用鉛筆在桌面胡亂畫着,不說話。

     唐濟成也坐下了,遲疑地問道: “那麼,您打算怎樣?” “怎樣?”周為新把手裡的鉛筆一丢,聲調很激動。

    “我打算不幹了!” 這一句話,唐濟成早就有幾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謊!”周為新忿忿地接着說。

    “而且我也不是随便可以欺騙的人。

    不幹了,一定不幹;這是我對于他的欺騙的答複!” “可是你不能消極,”唐濟成的态度卻很冷靜,“除了消極,也還有别的辦法。

    ” “有什麼辦法呢!”周為新頹然搖着頭。

    “沒有辦法了。

    他是老闆,你拿他怎樣?他今天嘴巴上還是說遷廠遷廠,遵奉國策,你拿他怎樣?将來機器都拆完了,他那時嘴巴上一定也還是遷廠遷廠,而事實上機器藏在租界裡不動,你又拿他怎樣?濟成,沒有辦法了。

    我勸你也不要幹了!冒險挨炸彈,犯不着!” “不然,有辦法!”唐濟成堅決地說,揮臂指着工場。

    “辦法在他們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這一番話,周為新好像也早就有幾分料到。

    但是他沒有信心。

    他看了唐濟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濟成也明白周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态度突然轉為熱烈而緊張,他急促地說: “我們有決心,就有辦法。

    一年前,政府還是不抵抗的,為什麼現在又抵抗了?全國人民的力量扭轉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夠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戰,難道我們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個嚴仲平不得不把廠遷到内地去麼?全廠的工友們不容許嚴仲平自私自利。

    你不能消極,你要和全廠工友們一緻,打消嚴伯謙的陰謀!” 周為新不作聲,低頭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鉛筆,又慢慢地在桌上劃着圓圈。

    然後,他又慢慢擡起頭來,定睛看着唐濟成,似乎說,“話是對的,然而……”他突然轉臉向着工場中心,眼光從工場的這一角掃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東西來。

    但是他又聽得唐濟成的堅決的聲音這樣說: “我們馬上就對工友們宣布,嚴仲平欺騙了我們了!” 周為新全身一跳,剛說了兩個字:“且慢,”唐濟成已經站了起來。

    周為新也站起來了,他的眼光閃動,他的臉孔繃得緊緊地。

    可是這當兒,兩個人突然到了面前,這是蕭長林和周阿梅。

     “總工程師,”蕭長林說,“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聯不起來。

    我一個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 周為新怔了一下,還沒開口,周阿梅已經接上來說:“我也不要休息了。

    我們受傷的十三個,他們都沒有休息。

    可是我也不要加雙工。

    打小鬼,我們連命也不要了,剛才我要休息,我是氣不過專擺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為新隻喊了這一聲,雙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動得聲音都有點顫抖,他又說了一句:“好罷,就這麼辦。

    ” 他突然轉身,又抓住了唐濟成的手。

    他的臉色開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堅決了,可是唐濟成卻覺得他的手微微有點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