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聚攏了一大堆工人,衆口嘈雜,似乎發生了争執。

    一會兒,這人堆裡鑽出個滿臉麻花的矮胖子,他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過頭去,還是罵不絕口。

    這是工頭李金才。

    這是一位自稱“最肯負責”,因而也最熱心于打人罵人的大人物。

     當下李金才離開了那人堆,猶自怒氣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見了靠在機器旁邊的周阿梅。

    他三腳兩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臉,冷冷地譏诮道: “啊,辛苦了罷?怎麼不躺下來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聲,卻吐了口唾沫。

     這可把李金才氣的滿臉的麻粒都通紅了。

    他正要發作,周為新卻突然到了面前,臂彎裡依然搭着他那件大衣,帽子卻已經拿在手裡。

     周為新伸手招着機器上的蕭長林,和善地說了兩個字: “下來。

    ” 蕭長林一跳就下來了,叉着手,等候總工程師的吩咐。

    他想:總工程師又該親自動手了。

    他用着親熱而敬重的眼光望着周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為新卻擺着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說道: “歇一下罷,不忙,回頭再拆。

    ” “怎麼?”李金才驚訝地叫起來,“照規定,這架機器明晚上就要裝箱的!” 周為新不答,隻對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說:你既然那麼熱心,為什麼不自己動手? 這當兒,突然有人急迫地大聲喊道:“敵機來了!” 喊聲是從工場左後方的樓梯上來的,同時有兩個人滾瓜似的下了樓梯,奔進了工場;前面的一個就是總庶務蔡永良,後面那一個卻是官方派來辦工會而在廠裡挂名為事務員拿着幹薪的姚紹光。

    這兩位每晚都來廠裡應個景兒,躲在樓上的辦公室内,安逸地喝茶、嗑西瓜子、抽香煙,約莫半小時就回家去了。

    他們這樣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瞭望”;可是敵人的飛機真也不給他們做臉,前幾夜都在兩位回家以後才來,今晚上是第一次讓這兩位的“工作”開了記錄。

     “敵機來了!”這呼聲驚動了緊張地工作的人們。

    工場内突然肅靜。

    耳朵尖的已經聽到了敵機的吼聲,而且愈來愈近。

    蔡永良和姚紹光證實了敵機确已來到,而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便像已經立了大功,昂起頭向四面看看,大模大樣喊道:“各人負責的零件都得留心啊,不要忙中有錯弄丢了!”說着,又示威地朝周為新瞥了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工場,準備鑽進本廠特設的防空洞去了。

     看見蔡永良和姚紹光那種自大而又膽小的情形,工人們一邊冷笑,一邊又照舊繼續各人的工作。

    敵機來了也不過照例盲目投彈,工人們照例是不睬它的。

    然而“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卻忽然也不見了。

     周為新站在那裡,木然不動。

    往常,敵機的聲音發現以後,他一定要巡視全場,讓工人們都看見,“總工程師他還沒進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頹唐,他隻是站在那裡毫無動作。

    然後,他咬一下嘴唇,下了決心,大步走到那五個光圈的中心點,一手揮着手裡的帽子,大聲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罷!防空洞裡悶一點,堆放材料的地下庫房寬敞一點,論保險可差不多,大家愛到哪裡就到哪裡。

    不過,翻砂部可不要去,那邊不保險!” 這樣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

    唐濟成擡頭遙望着周為新,覺得今晚上的周為新很有點異樣,他那冷冷的臉上有幾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幾分頹唐的色彩。

     現在敵機的吼聲到了頭頂了。

    而且是在頭頂盤旋了。

    工人們三三兩兩都疏散出去了。

    刹那間,工場裡一片肅靜,汽油燈嗤嗤的叫聲也可以聽見。

    整個工場隻剩下三個人。

    “市花”形的光圈下,周為新斜倚着一架拆到一半的車床,低頭看着地下。

    唐濟成若無其事地仍在标記那些零件。

    張巧玲手托着下巴,安靜地坐在她那些急救用的藥品和工具的旁邊。

     工場右後壁,黑暗的牆角,蹲着蕭長林,在他身旁,一字兒排着那五盞汽油燈的油箱。

     “長林,小鬼的飛機今天來的早了。

    ” 說話的是翻砂工人歪面孔石全生,現在卻編入裝箱組。

    裝箱是重活。

    一二百斤重的木箱,壓在背上,彎着腰,一步一杭育,要走百多步,才到卡車邊,把木箱弄上車。

    他又是名副其實的“防空瞭望哨”,每逢敵機到了頭上,他就自動的在工場後身右邊的小角門外,很留心地觀察敵機的動向。

     “來了幾架?” 這是蕭長林的聲音了,他挪動他那高大的軀幹,也到了小角門上。

     “也不過一架二架,”歪面孔的聲音,“看不清楚。

    ……啊,怎麼,東南方有一片紅光!……啊,什麼地方失火了!” 蕭長林小心地低着頭,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門,朝四面一看,果然,東南方有一片紅光,而且漸漸在擴大。

    紅光前面,兩三枝大煙囪和一簇廠房的輪廓也逐漸顯現出來了。

    蕭長林認識這就是羅任甫的大華制造廠,相距着二三裡之遠,中間還隔着一個小浜。

    除這以外,滿天是陰沉沉的,星月無光。

     敵機的吼聲還是不離頭頂,但吼聲的确是漸漸小了。

     工場内,周為新依然斜靠着那拆了一半的車床。

    敵機在頭頂盤旋,他聽到;敵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