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後記

關燈
家都說二月的花盛極一時,可是我覺得經霜的紅葉卻強于二月的花。

    但是還有暗示的意思,大抵是這樣:少年得意的幸運兒雖然像二月的花那樣大紅大紫,氣勢淩人,可是他們經不起風霜,怎及得楓葉經霜之後,比二月的花更紅。

    這樣,霜葉就比喻雖不得志但有學問抱負的人,也可以說,杜牧拿它來比自己的。

     杜牧出身于高門世族。

    他的祖父就是編輯那部有名的《通典》的杜佑,做過唐朝德宗、順宗、憲宗三朝的宰相。

    杜牧的伯父、堂兄們,也都做了大官(堂兄杜悰做過節度使,也做過宰相),但是杜牧一生卻不得志。

    他少年登科,關心國事,頗有用世之志,然而夾在那時黨争之中,做京官備位閑曹,而迫于經濟,(杜牧的父親早死,他這一房并沒多大産業,所以他自說“幼孤貧”,後來他不得靠官俸度日。

    )不得不屢求外放。

    中年以後,這位“十年一覺揚州夢”的詩人頗有點苦悶,轉而為曠達,同早年的豪放,成一對照。

    凡是讀過《樊川集》的人都可以看出這一點來的。

    這一首《山行》,何時所作,已不可考,但詩境既屬曠達一類,當系中年以後之作,(杜牧四十以後,八年中間,做了四個地方的刺史,皆在江南;五十一歲卒。

    )我把《山行》的第四句作了如上的解釋,就是根據了杜牧的身世和思想的特點而作了大膽的推論。

     但是為什麼我又改“于”為“似”而後用作我的書名呢? 這就要談一談我寫這本書的企圖。

     本來打算寫從“五四”到一九二七這一時期的政治、社會和思想的大變動,想在總的方面指出這時期革命雖遭挫折,反革命雖暫時占了上風,但革命必然取得最後勝利;書中一些主要人物,如出身于地主階級和小資産階級的青年知識分子,最初(在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叛變以前)都是很“左”的,宛然像是真的革命黨人,可是考驗結果,他們或者消極了,或者投向反動陣營了。

    如果拿霜葉作比,這些假左派,雖然比真的紅花還要紅些,究竟是冒充的,“似”而已,非真也。

    再如果拿一九二七以後反革命勢力暫時占了上風的情況來看,他們(反革命)得勢的時期不會太長,正如霜葉,不久還是要凋落。

     這就是我所以借用了杜牧這句詩,卻又改了一個字的理由了。

     當然,這樣地反用原詩的意義,截取一句作書名,不免有點牽強,但當時急切間想不出更好的書名,而出版家又催的緊,便姑且用了再說。

     誰知道此後人事變幻,總沒有時間續寫此書,以至這書名和本書現有的一部分更加聯系不上。

    年來亦常有人以此見詢,現在趁本書改排新版的機會,特在此簡要地說明其中的經過。

    倒也沒有聊自解嘲的意圖,不過回憶此書在“兩部鼓吹”聲中寫作的情況,頗堪發笑,而當時的幾位鄰居,其中有一位在去年暴露出來,正是“霜葉”,然則保留此書名,在我自己,小小有點紀念彼時彼地之意,似亦未嘗不可。

    如果我能夠多活幾年,找出時間,續成此書,了此宿逋,那當然更好。

    不過,我不敢在這裡開支票。

     茅盾于北京,195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