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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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劃子清早從縣城開出,因為是逆水,走不快。

    天色倒晴朗了,南風不大。

    錢良材盤腿坐在那窄而低的烏篷艙中,看着船頭上那個使槳的船夫很用勁似的一起一落扳動那支大槳,時時替他捏一把汗。

    那尖尖的船頭,剛夠容受船夫的屁股,從艙中望去,三面包圍那船夫的,全是水,每當他用力扳槳,兩腿往前伸,上半個身子往後仰的時候,當真像要仰天翻落水裡似的。

     尖尖的船頭刺開那綠油油的河水,跟着那支大槳的勻整的動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撥剌撥剌地呼嘯,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

    好像船尾那支橹不過虛應故事而已,船頭那支大槳才是主力。

     斜射來的太陽光,将半邊河照成了萬點金光,将那船夫照成了陰陽臉。

    兩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遠遠望着,竟跟河面一般高了。

    水車的聲音,時時從桑地後面傳來。

    “才一兩天工夫,水就漲了這許多!”良材默默地想着,心裡又焦灼起來。

    他看手上的表,八點還差些,船已經走了兩小時了,他這才覺得腿有點酸,而且因為老是用心望着,眼睛也有點酸。

     前面一座大石橋,矮矮地伏在水面。

    從縣城到這橋,據說是十五裡。

    良材這時方始覺得這條小船走的太慢了。

    雇船的時候,他曾經允許兩個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錢,如果在中午以前趕到了錢家村。

    可是實用主義者劉易斯所提出的理論。

    接受了康德的先驗論,把,照目前的速率看來,能夠和九點多鐘從縣城開出的輪船同時到達,就算很好了。

    良材焦灼地想着,回頭去看梢上那個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頭那個一樣賣力。

    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搖橹的船夫回看着良材,說道:“水太急啦,搖不上。

    ”過一會兒又說:“這一段還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莊那邊,那——嘿,轉過彎去,橫風變做頂頭風,水比這邊的還急些!” “哦!”聽這麼說,良材更加心焦了;現在他所擔心的,已經不是遲到早到,而是那邊的稻田究竟還有沒有辦法。

    這邊的水勢已經這麼大,那邊不知道更要怎樣可怕!他着急地大聲說:“你們使勁搖,回頭我再多給你們酒錢。

    我的話,說出就算數!” 這,連船頭的那一個也聽得了。

    兩個船夫都笑了起來。

    船頭那個一面扳槳,一面答道:“誰不認識你是錢大少爺!你從不待虧人。

    我們誰還不相信麼?” 水聲呼嘯得更響,船有些晃。

    然而前面那座大石橋總還是相距有一箭之遙。

    良材低頭沉思,恍惚看見自己村子靠近河岸那一帶,已經是一片汪洋,看見農民們像搬家的螞蟻似的匆匆往來亂作一團個有彩色壁畫的柱廊而得名。

    早期的主要代表還有克利安梯,挑泥的,踏水車的,都在尺許深的水裡掙紮;又恍惚看見自己家裡的老蘇還是那樣慢吞吞,還在那裡計算短工們的工錢以及那些追欠索逋的老賬;良材皺了眉頭,巴不得立刻飛到家裡,看一看到底怎樣了,可是他又自慰道:大概不至于太糟,離家的時候,河邊的石步不是還剩三五級露在水面麼? 他松一口氣,擡起頭來,船正進了那大石橋的環洞,眼前驟然陰暗;船頭那個船夫收住了槳,擡眼看着橋頂,似乎也在驚訝這橋竟已變得那麼矮。

    船從橋洞出來了,良材也回頭去看,不禁“呀”了一聲,原來橋洞兩旁石上刻的那副七言對聯現在露出在水面的隻有三個半字了!惘然半晌以後,良材頹然平躺在艙闆上,壓住了一些忽起忽落的紛亂的思想,打算冷靜地考慮一下到家以後該怎樣着手挽救這危局。

    他的村子,吃秋潦的虧,本不是一件新鮮的事,和水鬥争,原也有慣用的老法子,但是,如果三四天前他剛離家到縣裡去的時候,老法子也還有效的話,現在則已太遲。

    他懷着一個希望到縣裡,誰知白糟蹋了時間,一無成就,他誤了事!現在,他無暇去痛恨王伯申的自私,隻怪自己太迂闊,又太自負,臨行時向滿村的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農民誇下了大口,說是等自己回來就一定有辦法。

    這一個責任感,刺痛了他的心,又攪亂了他的思索。

    撥剌撥剌的水聲,聲聲打在他心上;他從這撥剌撥剌中間仿佛還聽出了農民們喧嚷的聲音:“怎麼良少爺還沒回來,怎麼他不來了?他有辦法,可是他怎麼又不見回來了?”他臉上熱辣辣地,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即使人家原涼他,不把他看作居心哄騙,難道他還能叫人相信他不是一個十足糊塗隻會誇口不會辦事的大少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