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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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青人總是貪懶,不肯在小事情上用心。

    ” 于是引動了他的談興,又把說過多遍的關于“微生蟲”的話兒搬演出來了。

    他眯細着眼睛,看住了競新的面孔,從“微生蟲”之以恒河沙計,說到“微生蟲”之可怕,因而又說到灰塵之類就是“微生蟲”的家,所以“克成眼裡撒了灰塵,真不該用手揉”,又抱怨競新為什麼不關心他妹妹,任憑她胡鬧。

     突然他打住話頭,想了起來似的問競新道:“啊啊,那件東西到底好不好?” “什麼東西?”競新茫無頭緒。

     “哎!你們青年人總是心野,一會兒就忘了。

    剛才梁子安在這裡的時候,你趕忙偏要說,這會兒倒又忘了!”“哦!”競新恍然大悟笑了笑,“爸爸是問石師母那個兒子石保祿來頭的那架顯微鏡麼?” “對啊!”朱行健霍地站了起來,走到競新面前,躬着腰又問道:“到底怎樣?你見過沒有?哪一國的貨?什麼牌子?幾百度?……”朱小姐拿衣服來了,他接在手裡,也不穿,看住了競新的面孔,立等他一篇詳細的回答。

     “石保祿那家夥認為是奇貨可居,簡直不肯讓人家先看一看。

    ”競新有點着慌似的說,他沒想到老頭兒會提出那麼多的問題來。

     “不讓人家看一看?真是胡鬧!那麼,你也沒問問他究竟是怎樣的貨色?” “問是問過了,”競新站起來,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着,倒像那些問過的話忽然逃散,此時他必須找它們回來。

    他随口胡謅道:“大概是德國貨,茂生洋行的牌子,幾百度敢許是有的,哎,石保祿那家夥簡直是——不成話,他說:存心要呢,講好了價,再給東西看!” “真是胡鬧!”朱行健一面穿衣,一面說。

     “他要五百塊錢呢!” “真是胡鬧!”朱行健發怒似的大聲說,一手扣着衣紐,一手摸着下巴,慢慢地踱了幾步,又小聲的搖着頭道,“真是胡鬧!” 踱到他那慣常在那裡打中覺的貴妃榻旁邊,他就歪在榻上,閉了眼。

     雨聲還是壓倒了一切。

    朱競新悄悄地踅到書房門外,然後反身向門内的朱小姐招手。

    朱小姐也輕手輕腳走出去了。

    但是競新睒着眼睛不知說了句什麼話,朱小姐把頭一扭,又走進書房裡,索性坐在窗邊,和榻上的父親,門外的競新,剛好成為品字式。

    她低了頭,決心不再理睬門外的競新了,但不多工夫,她又慢慢擡起頭來,望着門外,忽地撲嗤一笑。

    接着她又輕盈地站起來,正待舉步,可巧朱行健蓦地睜開眼,直望住了朱小姐的臉。

     “克成!你知道麼,”朱行健慢吞吞說,“有一架顯微鏡,有什麼好處?” 朱小姐隻覺得兩耳灌滿了嗡嗡喤喤的鬧聲,總沒聽清她父親的話;她含糊地“哦”了一下,心頭蔔蔔跳着,跑到她父親面前。

     “有一架顯微鏡,”朱行健一字一字咀嚼着說,“那我們的眼界就會大大不同了。

    許多看不見的東西就能看見了,看不清楚的,就會看清楚了;我們那時才能知道造物是何等神妙,那時才知道我們真是井底之蛙,平常所見,真隻有一點點!” 朱小姐總沒聽全她父親的話,然而照例點着頭,裝出用心在聽的樣子。

     “一滴水就是一個須彌世界;一隻蒼蠅的眼睛,也是一個華嚴世界。

    ”朱行健莞爾笑着,坐直了又說。

    “克成!你想一想,蒼蠅眼睛裡的奧妙,我們也可以看見了!” “哦,眼睛的奧妙……”朱小姐随口應着,心裡卻在想着競新此時是否仍站在門外,也想到競新那一雙會勾攝人家的心靈的眼睛。

     “對了,什麼都有我們看不見的奧妙,然而有了顯微鏡就都能看見了。

    ”朱行健興奮起來了,忽然捶着榻歎氣道:“然而,石保祿,傳道婆的兒子,俗物,懂得什麼!真是胡鬧!”“爸爸!”朱小姐忽然問了,同時臉上紅了一下,“有些看不見的東西也能用顯微鏡照出來麼?” “都可以。

    ”朱行健不加思索地回答。

     “那麼,一個人肚子裡的心事也照得出來了;那麼,爸爸,一個人的真心假心也能夠照出來罷?” 朱行健怔了一下,這才笑了笑道:“這些麼,大概将來也可以照一照。

    ” “嗳!”朱小姐感到失望,便低了頭;競新那讨人歡喜但又不大能夠捉摸的眼睛又像兩點星光似的在她面前閃了一下,同時,她又覺得這位連蒼蠅眼睛裡的奧妙都要看一看的父親,卻永遠不想朝女兒的心裡望一眼。

    她不由的輕聲歎了口氣,側過臉去,偷偷地在眼皮上揉一下。

     大雨還在滂沱直瀉,書房裡更見得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