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關燈
我也拿他沒有辦法;錢永順倒一說就妥,偏是這老家夥硬說這是件大事,不能草率,要揀個好日子,讓錢永順把女孩子送了來,我們也辦個酒席;”她失聲笑了起來,“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兒過繼給我,他橫梗在裡頭,硬說非這麼辦便不像個樣子。

    ” “他就是這麼個脾氣,有時候姑媽也無可奈何。

    ” “可不是!老蘇算是他忠心,隻好我認個晦氣,大熱天白跑了一趟。

    ”婉小姐說着忽然眉梢一揚,轉眼注視着恂如。

    “可是,幹女兒雖沒接來,到底也代姑媽辦了一件事——你猜一猜,這是什麼事?” 恂如微笑搖頭,全不感到興趣。

     “姑媽要給良材娶個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靜英妹妹!” “哦——”恂如像當頭澆一瓢冷水,自覺得聲音也有點不大自然;但立刻鎮定心神,故意笑着問道:“良材怎麼說呢? 他樂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

    他隻說自己來見姑媽回話。

    今天不到,明天他準到。

    ” 忽然都沒有話。

    婉小姐的眼光有兩次瞥過恂如的臉,恂如都沒有覺得。

    他惘然獨自微笑,就站起身來。

    婉小姐有意無意地問道:“你這就去看望靜妹妹麼?——代我問好。

    ” 從黃家出來,恂如這才想起剛才怎麼竟會忘記了問婉小姐,做媒這事,靜英有沒有知道。

    他懷着這“遺憾”一路走,他那顆心便一路沉重起來。

    原來那個要去看望靜英的意思,反倒被擠得沒有立足之地了。

    ——她知道了怎樣,不知道呢又怎樣?恂如自己也無從回答。

    他隻覺得這是一個關鍵,卻因自己的疏忽而輕輕滑過了。

     但是信步走去,卻又踏上了到許家去的路,等到他覺察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那翠綠照眼、藤蔓密布的牆前了。

     軒舅母帶着個老媽,正在收拾東西,幾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開了箱蓋,新的舊的衣服,以及莫明其妙的零碎綢布料子,撒滿了一屋。

    軒舅母将一張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移開,讓恂如坐。

    忽而又從那衣服中拎出一件來,笑着對恂如說道:“靜英十來歲的時候,就穿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

    聽說省城裡現在也通行女人穿長袍,——外甥,靜英還有幾件比這長些的,她到了十六歲才換女裝。

    這幾件都沒穿舊,照我的意思應該帶了去。

    可是她又不要,說女人穿的長袍和男人穿的又不同。

    我就不懂,長袍總是長袍,難道女人穿的會少點兒什麼,想來也不過顔色姣豔些,可是,你瞧,這顔色還不夠豔麼?” “式樣總該有些不同,”恂如漫應着,十來歲那個男裝的靜英又浮現在他眼前了。

     軒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來看一看,就丢在老媽子手裡,這樣一面提着,一面又問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時回去,忽又說:“外甥,幫我把那些書理一理罷,——哦,靜英就在後邊樓上。

    你去瞧瞧那些書,你舅父當初買來有些還沒有看完,可是靜英又說那些書都沒有用了。

    你去幫她理一理罷。

    ” 但是靜英并沒在那裡整理她父親的書籍。

    桌子上雜亂地放着教科書和文具,還有一本很厚的《聖經》。

    靜英斜着身子坐在桌子前,對着桌子上那些書籍出神。

    恂如的出現,似乎使她一驚,而且恂如那擺在臉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

    因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異的時候,往往有些話使她不知道作怎樣的表示才好。

     當下兩人交換了幾句泛泛的問及各人近況的閑話以後,難堪的沉悶便逐漸濃重起來。

    似乎兩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間保持着一定限度的距離,又都知道如果這中間的距離——這仿佛是某種絕緣體,而被撤除,他們都将受到猛烈的靈魂的震撼,他們盼望這震撼突然來到,但又誰也不敢主動地去催促它即來,因此,他們的話語隻在這“絕緣體”的四周繞着圓圈。

     “學校都快開學了罷,”恂如不大自在地說,“靜妹幾時進省城去?” “總在一星期以内。

    ”靜英低聲回答。

     “有沒有同伴?” “有的——有一兩個。

    ” “哎,我——家裡住的真真悶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 恂如說着歎口氣,有意無意地看了靜英一眼。

     靜英沒有反應。

    過會兒,才問道:“瑞姑母幾時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來了。

    ” “我也不大明白。

    大概還有些日子罷。

    ” “良材哥倒不來縣裡玩幾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無心回答,但突然一轉念,便鼓足了勇氣說道:“良材哥要娶填房了,靜妹,你聽說沒有?”“哦!”靜英微微一笑。

    “那麼,他的主意近來有了改變。

    ” “什麼主意?”恂如的驚愕,不但見之于顔色,連聲音裡也聽得出。

     靜英又微笑:“怎麼倒來問我了?恂哥,不是你說他發過什麼誓麼?”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這才恍然大悟似的說道:“啊啊,你原來是說這個。

    哦,他的願心。

    可是他也沒有明說。

    ” 靜英默然無言。

     恂如惘然看着他和靜英之間的空間,似乎他正想對這距離試加以突擊。

    他歎了口氣說道:“各人有各人的心願,然而各人的心願也隻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摸到細微曲折之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