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比方說,剛才我們那一番話就一定不會有,然而我們這一世也完蛋,——一盞燈,兩支槍,什麼都完!” 婉小姐一手支頤,一手玩弄着衣角,微笑不離嘴角,兩眼凝定,似乎在用心聽,似乎又在想什麼心事。

    她見和光那樣興奮,宛然又是他們結婚不久和光還沒抽上這一口那時的光景,她很覺得高興;雖然也怕他過于興奮,回頭又累了,可是她又不願意打斷他的好興緻。

     和光燃起一支香煙,抽了幾口,就在婉卿對面坐下,神采飛揚地笑了笑,便問道:“婉卿,你幹麼老不開口?”“我不開口?”婉小姐甜蜜地笑了笑。

    “我在聽你。

    ——你說的多麼美!” “哦——”和光的習慣又來了,但立即笑着改口道,“又忘了,你不喜歡這聲音。

    對,我要是戒了煙,我們從新來安排怎樣過日子,那時這才美得很呢!不過,婉卿,你說,我到底該不該出去做點事?” “自然要做事,可也不必急于要做事。

    ” “對!我們先得出門去跑跑,散散心。

    上海,天津,青島,牯嶺,遊山玩水,也長些見識,也……” 婉小姐噗嗤一笑打斷了和光的話:“難道你上海還沒玩夠?” “不是那麼說的,”和光鄭重其事聲明,“這個大碼頭,一年不到就叫你不認識了,我們出門去遊玩,自然不能不到那邊。

    ” “可是我最喜歡遊山玩水。

    還有海,我還沒見過海,多倒楣!和光,要是,我們到青島去過一個夏天,那多麼有趣!” “一定會去的,婉卿。

    ”和光的口氣好像萬事齊備,隻待動身。

     “新年裡良材表哥來,他是去過青島的,那還是他十來歲的時候,跟他爸爸去的;他說,海水是那麼綠,望不到邊,沙灘上又軟和,又幹淨。

    避暑的洋人帶着孩子,夫妻們坐在沙灘上,看孩子笑着跑着,在沙上打滾。

    将來我們去青島,一定要在夏天,多住幾時。

    ” “對!你可以做一套洋服來穿,婉卿,你穿洋服,一定更美!你想青山碧海,一片平沙,天風徐來,我們倆挽着個剛學步的孩子在沙灘上慢慢地走,這——神仙也不過如此!” 婉小姐樂得連眉毛也在笑,她忙接口道:“孩子也得穿洋服。

    我就喜歡孩子穿洋服;孩子們穿洋服,才見得活潑,有精神!……”她忽然住口,她看見和光的頭慢慢低了下去。

    她怔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手。

    和光擡起頭,歎了口氣,神氣沮喪,剛才那種豪情,忽然一點也沒有。

     “和光!”婉小姐輕聲喚着,還沒說下去,和光卻已愀然歎道:“婉卿,我們不過是在說夢話罷哩!” “和光!”婉小姐第二次喚着。

    可是不待她再開口,和光又搶着說他自己的話:“戒煙呢,也許;可是我那個毛病呀,我簡直想也不敢想……”他低下頭,便不再言語。

     婉小姐也有點惘然。

    但她立刻眉梢一挑,盈盈站起,走到和光身旁,用手扶起他的頭來,柔聲說道:“和光,你又發呆氣了!你這毛病不是一定沒有辦法的!” 和光搖頭,眼圈兒有點紅了。

     婉小姐急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一定有。

    你想一想,我們剛成親那半年怎樣,現在又怎樣?你倒比一比。

    ” 和光兩眼怔怔的,隻是望着婉小姐。

     “都是聽了那個江湖郎中的狗屁,說鴉片煙可以治好,都是這口煙愈弄愈糟的!” “可是這口煙還沒上瘾的時候,難道不是什麼方法都想遍了的,丸藥,丹方,中國藥,外國藥,不但内服,而且外用,不是連一些七奇八怪的家夥也使過了麼,有什麼效驗呢?”“那也還是這樣亂七八糟弄壞了的,”婉小姐羞答答地說,臉也紅了。

    “我那時原覺得不好,可是你不依。

    也怪我太随順了你。

    那些藥,那些家夥,好好人家誰也不會使的。

    這回你戒斷了煙,一定要正正經經的治一治,我們到處訪問,一定要找到一位名家醫生。

    年紀又不大,我不信沒有辦法!” 和光似信非信的望住了婉小姐的面孔,一言不發,但是他那眼光漸漸活動起來了。

     “中國如果沒有那樣好本事的名醫,我們還可以到東洋去,還可以到西洋去!我不信世界上竟沒有治這病的方法!” 和光兩眼放光,半晌,猝然叫道:“婉卿,婉卿,人定真能勝天麼?” “怎麼不能!”婉小姐毅然回答,“事在人為!包在我身上,兩年三載,還你一個……”她忽然低了頭,吃吃地笑。

    和光也會意地一笑,慢慢站起,拉着婉小姐,走到了煙榻邊,忽然連打兩個呵欠,他不好意思地說道: “婉卿,今兒還想抽幾口,使得使不得呢?” “啐!偏偏使不得。

    ”婉小姐佯嗔地回答,又笑了笑,“你瞧你那涎皮涎臉的樣子。

    ”她也往煙榻上一倒,随手拿起煙簽代和光打了幾個泡。

    又随便談了幾句家常,婉小姐打個呵欠,擡頭看了看煙榻後面長幾上的時辰鐘,失驚道:“啊,不早了,明天還得頂天亮起身呢!和光,我先去睡了,你還有什麼事?” 和光搖着頭,捧起煙槍一鼓作氣就抽,立即那房裡充滿了濃郁的暖香。

    婉小姐慢慢起身,不大放心似的朝和光又望一眼,抛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就姗姗地獨自走進裡面的套間去了。

     不多會兒,那床前的小洋燈,光焰縮小,又聽得婉小姐似乎籲了一口長氣,接着就是銅帳鈎叮的一聲響。

    這時和光剛好抽完一筒,他猛可地想起一件事,便喚道:“婉卿,忘記告訴你一句話。

    ” “嗳嗳,”婉小姐曼聲回答,“是要緊的話麼?” “要緊!是恂如托我的,他再三叮囑……” “怪了,他有什麼事找到你呀?” “他再三叮咛,别讓他家裡人知道,一個也不讓知道;他還怕他店裡的人知道。

    ” “快說呀,婉小姐不耐煩了,“怎麼你這樣婆子氣!” “他要借一百塊錢。

    ” “啐!這也值得那麼……”過一會兒,婉小姐又說道,“好罷,你告訴他,是我說的,要他自己到我手裡來拿。

    ” “那個,——明天你不是要去錢家莊麼?” “那就讓他等一天。

    你以為他當真有什麼急用麼?那麼鬼鬼祟祟的!” “就這麼着罷,”和光應了,便又捧起了煙槍,卻忍不住想道:真厲害,精神也真好,心思也真周到,她什麼事都要管,不放松一絲一毫。

     裡邊床上輕輕響動,大概是婉小姐翻個身,聽得她自言自語道:“怪道今天嫂嫂的話裡有話,我一定要當面問他個明明白白……” 這以後,萬籁無聲,隻有牆腳那匹蚯蚓忽然又悲壯地長吟起來了。

    ①—— ①本章内說到蚯蚓的長鳴。

    這是江浙一帶老百姓指夏末秋初來自牆腳或石階下面的一種蟲鳴的聲音。

    曾有一位生物學家告訴我:蚯蚓沒有發聲器官,是不能鳴的。

    通常所謂蚯蚓的鳴聲,大概是另一種蟲的鳴聲。

    這裡仍寫作蚯蚓,是依照老百姓的習慣的說法,因為小說到底不是生物學教科書,稍稍不科學些,是可以容許的。

     1958.4.作者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