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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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巧像一個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後。

    天空繁星密布,偶爾一陣風來,那邊太湖石畔幾枝氣概昂藏的柟木便蘇蘇作聲,樹葉中間漏出了半鈎月亮,看去似乎低得很。

    忽然一叢埋伏在小徑曲處的玫瑰抓住了婉小姐的裙角,将婉小姐吓了一跳。

    阿巧蹲着身子,正待摘開那些多刺的軟韌的嫩條,蓦地也叫了一聲,蹶然跳起來,險一些撞倒了婉小姐。

     “好像有一隻手拉住了我的辮子……”阿巧扶住了婉小姐,聲音也有點發抖。

     “胡說八道,快走!”婉小姐輕聲斥着,忘記了裙角尚被抓住;她移開了半步,這才覺着了,便又站住了說道:“還不把那些讨厭的玫瑰枝兒摘開麼,可是留心撕壞了裙子!” 這時候,她又瞥見前面太湖石上有兩點閃着綠光的東西,她立刻想起了小時聽人說的什麼鬼火,但當這兩點綠光忽又往下一沉的當兒,她也悟到了這是自己家裡養的那匹玳瑁貓,而剛才拉住了阿巧的辮子的,也就是這慣于惡作劇的東西。

    她想起了阿巧那個蓬松肥大的辮梢,正是逗引貓兒的好家夥,便不禁笑了一笑,此時阿巧已經将玫瑰刺兒摘開了,倒是她催着,“小姐,快走罷!”同時又回頭望了望,似乎還在怕那隻手。

     但是走不了三五步,阿巧第二次驚叫起來,忘其所以,竟拉住了婉小姐的臂膊。

    婉小姐笑着罵道:“癡丫頭,你作死啦!這是我們的阿咪。

    ”阿巧似信不信的,撮口呼了幾聲,果然十多步外也在咪乎咪乎接應了,不一會,那肥大的貓兒也到了跟前,繞着婉小姐的腳邊獻媚。

    婉小姐一邊走,一邊又笑道:“阿巧,你得記住我背後也有眼睛……”随即聲音變嚴厲了,“你得安分些,阿巧!剛才你和阿壽做什麼鬼戲?下次再犯了,定不饒你!” 阿巧不敢作聲,心裡卻萬分怔忡,想不明白是天快黑的時候她在那邊樹下和阿壽調笑的事被婉小姐知道了呢,還是剛才被她看見了她對阿壽做了兩次的手勢。

     一派燈光從前面樓上射來,樓下階石邊也有一個火光,卻是老陸媽掌着燈出來迎候。

    斷斷續續,帶着抑揚節奏的吟詠之聲,也随風飄來,婉小姐聽出這是和光又在念詩。

    忽然有兩股相反的情緒同時交流到她心裡:一是溫暖的,在這空廓落落的大宅子裡,無論如何,這小巧精緻的四間總還像個“家”,她和他厮守着的一個窩,她在這裡總還覺得一顆心有個着落似的;然而又一股情緒卻頗凄涼,因為即使是這可憐的窩罷,這一點點的溫暖罷,一天之内她享受的,亦不過一半而已,而當她不能享受的時候,那長日蜷伏在這裡的和光隻能有時念念什麼杜詩,聊以自娛。

     但這樣的又甜又酸的心情,隻一閃就過去。

    明亮的燈光洋溢在這小小的房間内,找不出半個陰森森的暗陬,精緻而又舒服的陳設都像在放射溫暖的陽氣,而況還有老陸媽那忠誠祥和的笑貌,便是阿巧的帶些俏皮的圓臉兒,也覺得格外讨人歡喜。

    婉小姐天真地笑了笑說道:“陸媽,你怎麼還不睡;快去睡罷,我這裡有阿巧伺候。

    ”說着,她就卸下裙子,交給阿巧,又吩咐道:“回頭我就在隔壁房裡洗澡,省得又要把水提上樓去。

    你把我的替換衣服都拿下來罷。

    ”也沒拿一個燈,婉小姐就上樓去了,步子是又快又輕。

     黃和光已經過足了瘾,手裡一本杜詩,正在房裡慢慢踱着。

    婉小姐一進來,就像房裡忽然飛進一朵彩雲,照的他滿臉都是喜氣。

    婉小姐也像那一段樓梯跑得急了,有點累,扶着和光的肩頭,隻嫣然一笑,沒有言語。

     “婉卿,”和光慢騰騰說,“該累了罷?剛才聽得你說,在樓下洗澡。

    其實又何必呢。

    讓他們把水弄到樓上來好了,何必你又上樓下樓。

    ” “不累,”婉小姐笑了笑,便望裡面的套間走去。

    這就是他們的卧室,床前五鬥櫃上一盞淡綠色玻璃罩的小洋燈也點得明晃晃地。

    婉小姐換了上衣,又換鞋子,又褪下那隻翡翠手镯。

    和光也進來了,倚着那五鬥櫃,笑說道:“幾點鐘了,今晚我也打算早睡。

    ” 婉小姐忍不住失笑道:“啊喲,你說早,是兩點呢,還是三點?”她又走到前面的套間,在和光的煙榻上一坐,拿起那一壺濃郁的紅茶來,花花地斟了一杯。

    這時和光又跟着出來了,搭讪着說道:“就算是兩點罷。

    昨晚是兩點半睡的,我打算從今天起,每晚縮短半個鐘頭。

    ” “好罷,”婉小姐曼聲應着,手托着下巴,在那裡出神。

    忽然她撲嗤一笑,伸手端起那杯茶來,呷了一口。

    這時阿巧來請洗澡了,婉小姐放下杯子,看了看煙盤裡還有四五個煙泡,就說道:“你且抽一筒提提神罷,回頭我還有事和你商量。

    ” 和光依言,便躺下去調弄那煙鬥,一會兒,他聽得隔房傳來婉小姐的聲音,似乎在抱怨阿巧拿錯了衣服。

    他把煙裝好,正要上口抽,蓦地又聽得婉小姐喚他的聲音。

    他慌忙丢下煙槍,跑到隔房,卻見婉小姐正在梳妝台前檢取洗浴用的化妝品,阿巧捧着一疊衣服在旁邊等候。

     “我忘記告訴你一件事,”婉小姐一邊檢東西,一邊說,“前天朱競新來說起縣西街那家祥茂發雜貨店,上一節做的太壞了,幾個股東彼此都有閑話,鬧的不大好看。

    我們還有千把塊錢存在這鋪子裡呢,還是趁早設法提了出來罷,明天你就去。

    ” “哦,原來祥茂發這一家老店也靠不住了,”和光不勝感慨地說,“隻是找誰好呢?” “随便找哪個,股東,經理,”婉小姐拿起東西走了,又回頭叮咛道,“明天就去呀,可不要忘記。

    ” 黃和光再回到煙榻上,拿起煙槍來,對着火吱吱地抽了幾口,忽然鬥門塞住了,他一面用煙簽戳着,一邊惘然想道:“要是婉卿是個男子,不知她又怎樣的滿天飛呢?她大概要做出些事業來的!”他用手指去捏那鬥門上的軟饧似的煙膏,漠然搖了搖頭,又自答道:“恐怕也未必,這世界,一個男子要是有幾分才氣,有點志氣,到頭來恐怕還是消沉頹唐……”他淡然笑了笑,嘴巴套在煙槍口上,先吹口氣試試那鬥眼,接着就奮勇地吱吱一氣到底抽完。

    然後放下煙槍,閉了眼睛,陶醉在那飄飄然的忘人忘我的境界。

     漸漸地,他的腦神經又活動起來了:幾年前,他剛從學校畢業(他比恂如高一班),娶了親,那種躊躇滿志,一身蠻勁的黃金美夢,又浮現在眼前。

    然而,什麼省議員複選的失敗,雖使他窺見了這社會的卑鄙龌龊的一角,但亦不過慘然一笑,側身而退,他也還能他自己的一個甜蜜的世界:他有盡夠溫飽一世的家财,他有美貌而多才的嬌妻,他還期待着為人父的責任與快樂,而且,甚至當他明白了自己生理上的缺陷竟會嚴重到不能曲盡丈夫的天職,對不起這麼一位豔妻,更不用妄想傳宗接代,這時候,他也還能泰然自若,他正當盛年,他有錢,能夠羅緻奇丹異藥。

    待到丹藥亦未奏功,還有人說鴉片煙于此道頗有奇效。

    但是,這一下可就鑄成了終身的大恨,鴉片不過是鴉片,他所期望的效驗在一閃之間仿佛若有其事,以後便愈去愈遠,終于弄到現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