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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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那看護象被什麼針刺了似的,陡的從被子裡跳出來了,一直沖了出去。

    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的老百姓的門,一邊說着些什麼,帶着高興的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一陣大風的被子,有大半拖在地上。

     現在又隻剩陸萍一個人。

    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隻剩一點點凄慘的光。

    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面床底下,後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

    她蜷卧在被子裡,也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着。

    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一下午所碰到的也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

    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築着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面牛棚裡的牛,不斷的嚼着草根,還常常用蹄子踢着什麼。

    她再張開眼時,房子裡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老鼠便更勇敢的邁過她的頭。

     很久之後,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

    醫生的老婆便風雲叱咤的一路走回來,門大聲的響着,碰倒了一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于是她大聲的罵&ldquo狗禽的,操他奶奶的管理員,給這末一滴兒油,一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厭!&rdquo她連串的熟悉的罵那些極其粗魯的話,她從那些大兵們學的很好,不過即使她這末罵着的時候,也并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猥亵。

     陸萍這時一聲也不響,她從嘴唇的動彈中,辨别出她适才一定吃過什麼很滿意的東西了。

    那看護摸上床之後,頭一着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二 陸萍是上海一個産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理想,才進去了兩年,她自己就感到她是不适宜于做一個産科醫生。

    她對于文學書籍更感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讨厭一切醫生,但仍整整住了4年。

    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争,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的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裡,常常為了一點點的須索奔走。

    她象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看護着他們。

    他們也把她當着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依靠着。

    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

    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一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

    她便悄悄的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擲到新來的傷兵身上。

    這樣的流浪生活,幾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的跑到了延安,才做了抗大的學生。

    她自己感覺到在内在的什麼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的啃着從未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學着在很多人面前發言。

    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将來,一定是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現。

    她很年輕,才20歲,自恃着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

    她不會浪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感情。

    在抗大又住了一年,她成了一個共産黨員。

    而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了,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40裡地的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

    而且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

    她聲辯過,說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

    甚至她流淚了。

    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就是不能推翻決議。

    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

    支部書記也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着她談。

    她讨厭那一套。

    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要她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又重複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決不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産婆,或者有沒有都沒有什麼關系。

    她是一個富于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面。

    可是&ldquo黨&rdquo,&ldquo黨的需要&rdquo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麼?能不顧這鐵箍麼,這由她自己套上來的?她隻有去,但她卻說好隻去做一年。

    而且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裡基不說過嗎?&ldquo不愉快隻是生活的恥辱&rdquo。

    于是她到醫院來了。

     院長是一個四川人,種田的出身,後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裡工作得很久。

    他對醫務完全是外行。

    他以一種對女同志并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态度接見陸萍,象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釘着她瞪了一眼:&ldquo唔,很好!留在這裡吧。

    &rdquo但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談。

    對面屋子裡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

    于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裡,也并不動手作别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志,一副八路軍裡青年隊隊長的神氣。

    很謹慎,卻又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

    表觀一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

    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他告訴她這裡的困難,第一,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衆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

     把過去曆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

    他是多麼想到連上去呵。

     從指導員房裡出來之後,在一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系的同事。

    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一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

    林莎有一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一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露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

    好似在等着什麼愛撫,好似在問人:&ldquo你看,我還不夠漂亮麼?&rdquo可是她對着剛來的陸萍,眼睛隻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氣:&ldquo哼!什麼地方來的這産婆,看那寒酸樣子!&rdquo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象一朵微笑的花,有時象深夜的寒星。

    她的步法非常停當。

    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沉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陸萍隻憨憨的對她笑,心裡想;&ldquo我會怕你什麼呢,你敢用什麼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

    &rdquo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裡做文化教員。

    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面前唱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的。

    這是一個最會糊糊塗塗的懶惰的打發去每一個日子的人。

    她有着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的,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并不會由于她有什麼孤僻的性格,隻不過因為她象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别人的興趣絆住。

    陸萍在剛看見她時,還湧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的平闆的臉孔時,心就象沉在海底下似的那末平穩,那末涼。

     她又去拜訪了産科主任王梭華醫生,她有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mdash&mdash她是小兒科醫生。

    她總用着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象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

    隻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面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的出他隻不過是一種資産階級所慣有的虛僞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并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是樂意和這人合作的。

    她不敢在那裡坐的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