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憶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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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個春天。

    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

    然而現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麼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

    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

    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着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後而緻全力于著作。

    抗戰開始後,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麼地方能安排生活。

    她或許比我适于幽美平靜。

    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确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常瑣碎,而策劃于較遠大的。

    并且這裡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

    但蕭紅卻南去了。

    至今我還很後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于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于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我們分手後,就沒有通過一封信。

    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後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後醫院遷出。

    不知為什麼我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

    有一次我同白朗說:&ldquo蕭紅決不會長壽的。

    &rdquo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

    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實,當我昂頭望着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歎息。

    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任還不隻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隻能拘泥于個體的褊狹之中,便隻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

    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生在現在的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給整個事業添一分力量,而死對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損失。

    因為這世界上有的是戮屍的遺法,從此你的話語和文學将更被歪曲,被侮辱;聽說連未死的胡風都有人證明他是漢奸,那麼對于已死的人,當然更不必賄買這種無恥的人證了。

    魯迅先生的&ldquo阿Q&rdquo曾被那批禦用文人歪曲地诠釋,那麼《生死場》的命運也就難免于這種災難。

    在活着的時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卻還有各種污蔑在等着,而你還不會知道;那些與你一起的脫險回國的朋友們還将有被監視和被處分的前途。

    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這批人逼到什麼地步才算夠?貓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娛樂自己的得意。

    這種殘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惡毒,更需要毀滅的。

     隻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陸續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

    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裡,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

    我的工作已經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

    我要借這風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将壓榨我生命所有的餘剩,為着你們的安慰和光榮。

    那怕就僅僅為着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将有一個晴天。

    我為着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着永生而休息。

    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