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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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裡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

    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塗一點罷了。

    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

    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标做個什長。

    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屍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

    氣運好,半年之内船不壞事,于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讨了一個略有産業的白臉黑發小寡婦。

    數年後,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隻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

    自己既在糧子裡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隻失事破産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遊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

    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

    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麼公正無私。

    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别一個人别一隻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

    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

    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

    那時他還隻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财,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

    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

    凡從小鄉城裡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

    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

    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發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

    向下行船時,多随了自己的船隻充夥計,甘苦與人相共。

    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幹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闆。

    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

    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着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

    幫裡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

    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

    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淩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

    由于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傩送。

    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龃龉處,至于傩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

    傩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隻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诨名為“嶽雲”。

    雖無什麼人親眼看到過嶽雲,一般的印象,卻從戲台上小生嶽雲,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