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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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坑裡,再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墳,留下個标志的。

     慢慢的夜就來了。

     屋子裡已黑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門外邊的兩個商人,回頭望到竈邊一團火光,老闆卻癡坐在竈邊不動。

    年青人就喊他點燈,&ldquo老闆,有燈嗎?點個火吧。

    &rdquo這老人才站起來,從竈邊取了一根一端已經燒着的油松樹枝子,在空中劃着,借着這個微薄閃動的火光去找取屋角的油瓶。

    因為這人近來一到夜時就睡覺,不用燈火也有好幾個月了。

    找着了貯桐油的小瓶,把油倒在燈盞裡去後,他就把這個燃好的燈,放到竈頭上預備炒菜。

     吃過晚飯後,這老人就在鍋裡洗碗,兩個商人坐在竈口前,用幹松枝塞到竈肚裡去,望到那些松枝着火時,訇然一轟的情形,覺得十分快樂。

     到後,洗完了碗,隻一會兒,老頭子就說,應當去看看睡處,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

     把住處看好後,兩個商人仍然坐在竈邊小凳子上,稱贊這個老年人的幹淨,以為想不到床鋪比别處大店裡還好。

     老人說是要睡,已走到他自己那個用木頭隔開的一間房裡睡去了。

    不過一會兒,這人卻又走出來,說是不想就睡,傍到兩個商人一同在竈邊坐下了。

     幾個人談起話來,他們問他有六十幾,他說應當再加十歲去猜。

    他們又問他住到這裡有了多久,他說,并不多久,隻二三十年。

    他們問他還有多少親戚,在些什麼地方,他就象為哄騙自己原因的樣子,把一些多年來已經毫無消息了的親戚,一一的數着,且告訴他們,這些人在什麼地方,做些什麼事。

    他們問他那個上雲南做生意的兒子,什麼時候回來看他一次,他打量了一下,就說:&ldquo冬天過年來過一次,還送了他雲南出的大頭菜。

    &rdquo 說了許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話,自己為什麼有那麼多話可說,使他自己也覺得今天有點奇怪。

    平常他就從沒有想到那些親戚熟人,也從不想到同誰去談這些事,但今天很顯然的,是不必談到的也談到,而且近于自慰的謊話也說得很多了。

    到後,商人中那個年長的,提議要睡了,這侄兒卻以為時間還太早了一點,托故他還不消化,要再緩一點。

    因此年長商人睡後,年青商人還坐到那條闆凳上,又同老頭子談了許久閑話。

     到末了,這年青商人也睡去了,老頭子一面答應着明天早早的喊叫客人,一面還是坐在竈邊,望着竈口的閃爍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後,他們起來時,屋子還黑黑的,到竈邊去找火媒燃燈,希奇得很,怎麼老闆還坐在那凳上,什麼話也不說。

    開了大門再看看,才知道原來這人半夜裡死了。

     這兩個商人到後自然又上路了。

    他們已經跑到鄰近小村子裡,把這件事告給了村子裡人,且在住宿應給的數目以外,另外加了一點錢。

    那麼老了一個孤人,自然也很應當死掉了,如今恰恰在這一天死去,幸好有個人知道,不然死後到全身爬得是蛆時,還恐怕不會被人發現。

    鄉下人那麼打算着,這兩個商人,自然就不會再有什麼理由被人留難了。

    在路上,他們又還有路上的其他新事情,使他們很自然的也就忘掉那件事了。

     他們在路上,在雨後崩坍的土坎旁,新的翻起的土堆上,發現印有巨大的山貓的腳迹,知道白天這地方是人走的路,晚上卻是别的東西走的路,望了一會兒,估計了一下那腳迹的大小,過身了。

     在什麼樹林子裡,還會出人意外發現一個希奇的東西,懸在迎面的大樹枝桠上,這用繩索兜好的人頭,為長久雨水所淋,失去一個人頭原來的式樣,有時非常象一個女人的頭。

     但任何人看看,因為同時想起這人就是先一時在此地搶劫商人的強盜,所以各存戒心,默默的又走開了。

     路旁有時躺得有死人,商人模樣或軍人模樣,為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死到這裡,無人過問,也無人敢去掩埋。

    依然是默默的看看,又默默的走開了。

     在這條官路上,有時還可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麼縣裡的警備隊,穿了不很整齊的軍服,各把長矛子同發鏽的快槍扛到肩膊上,押解了一些滿臉菜色受傷了的人走着。

     同時還有些一眼看來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紮成小兜,裝着四個或兩個血淋淋的人頭,用桑木扁擔挑着,若商人懂得規矩,不必去看那人頭,也就可以知道那些頭顱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這些俘虜的夥伴。

    有時這些奏凱而還的武士,還牽得有極膘壯的耕牛,挑得有别的家裡雜用東西。

    這些兵士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奉誰的命令,殺了那麼多人,從什麼聰明人領教學得把人家父兄的頭割下後,卻留下一個活的來服務?這都象早已成為一種習慣,真實情形誰也不明白,也不必須過問的。

     商人在路上所見的雖多,他們卻隻應當記下一件事,是到地時怎麼樣多賺點錢。

    因為這個理由,所以他們同稅局的稽查驗票人,在某一種利益相通的事情上,好象就有一種希奇的&ldquo友誼&rdquo或諒解必須成立。

    如何達到目的,一個商人常常在路上也很費思索的。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