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莫斯科

關燈
鬧的鋪子是吃食店,這大概是政府經理的;但可怕的是這邊的市價:女太太,絲襪子聽說也賣到十五二十塊錢一雙,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隻;我們四個人在客棧吃一頓早飯連稅共付了二十元;此外類推。

     再來看街上的人,先看他們的衣着,再看他們的面目。

    這裡衣着的文化,自從貴族匿迹,波淇窪(Bougeois)銷聲以後,當然是蕩盡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見一件白色的襯衫,不必說鮮豔的領結(不帶領結的多),衣服要尋一身勉強整潔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學教授,他的襯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個癞毛黑狗皮桶,大概就是他的被窩,頭發是一團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經爬梳過的痕迹,滿面滿腮的須毛也當然自由的滋長,我們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這先生決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現在在莫斯科會得到的“琴笃兒們”多少也就隻這樣的體面;你要知道了他們起居生活情形就不會覺得詫異。

    惠爾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學館的一群科學先生們說是活像監牢裡的犯人或是地獄裡的餓鬼。

    我想他的比況一點也不過分。

    鄉下人我沒有看見,那是我想不怎樣離奇的,西伯利亞的鄉下人,着黃胡子穿大頭靴子的,與俄國本土的鄉下人應得沒有多大分别。

    工人滿街多的是,他們在衣着上并沒有出奇的地方,隻是襟上戴列甯徽章的多。

    小學生的遊行團常看得見,在爛污的街心裡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紅旗,打着皮鼓瑟東東的過去,做小買賣在街上擺攤提籃的不少,很多是殘廢的男子與老婦人,賣的是水果,煙卷,面包,朱古力糖(吃不得)等(路旁木停子裡賣書報處也有小吃賣)。

     街上見的娘們分兩種:一種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們穿得大都很勉強,絲襪不消說是看不見的。

    還有一種是共産黨的女同志,她們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舉止以外是她們頭上的紅巾或是紅帽不是巴黎的時(紅帽),在雪泥斑駁的街道上倒是一點喜色! 什麼都是相對的,那年我與陳博生從英國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問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鋪、裁縫店裡的模型,這一比他與我這風塵滿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國叫化子了!這回在莫斯科我又覺得窘,可不為穿的太壞,卻為穿的太闊;試想在那樣的市街上,在那樣的人叢中,晦氣是木色,褴褛是應分,忽然來一個戴獺皮大帽身穿海龍領(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戲似的走了闆,錯太遠了,别說我,就是我們中國學生在莫斯科的(當然除了東方大學生)也常常叫同學們眨眼說他們是“波淇窪”,因為他們身上穿的是榮昌祥或是新記的藍哔叽!這樣看來,改造社會是有希望的;什麼習慣都得打破,什麼标準都可以翻身。

    什麼思想都可以颠倒,什麼束縛都可以擺脫,什麼衣服都可以反穿……将來我們這兩腳行動厭倦了時竟不妨翻新樣叫兩隻手幫着來走,誰要再站起來就是笑話,那多好玩! 雖則嚴斂,陰霾,凝滞,是寒帶上難免的氣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憂郁,慘淡,見面時不露笑容,談話時少有精神,仿佛他們的心上都壓着一個重量似的。

     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強的。

    西方人常說中國人愛笑,比他們會笑得多,實際上怎樣我不敢說,但西方人見着中國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無謂的笑,代表一切答話的笑;猶之俄國人笑多半是Vodka八神經的笑,熱病的笑,瘋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與快樂的表情。

    其實也不單是莫斯科,現世界的大都會,有哪幾處人們的表情是自然的?Dublin(愛爾蘭的都城),聽說是快樂的,維也納聽說是活潑的,但我曾經到過的隻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間的天堂,那邊的笑臉像三月裡的花似的不倦的開着,此外就難說了。

    紐約,芝加哥,柏林,倫敦的群衆與空氣多少叫你旁觀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錯入了什麼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傳染。

     現在莫斯科有一個希奇的現象,我想你們去過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這在西歐是永遠看不見的。

    這是蘇維埃以來的情形。

    現在的法律規定一個人不得多占一間以上的屋子,聽差,老媽子,下女,奶媽,不消說,當然是沒有的了,因此年輕的夫婦,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對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謹慎,因為萬一不小心下了種的時候,小孩能進幼稚園以前這小寶貝的負擔當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

    你們姑且想想你們現在北京的,至少總有幾間屋子住,至少總有一個老媽子伺候,你們還是常嫌着這樣那樣不稱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規矩行到了我們北京,那時你就得乖乖的放棄你的宅子,聽憑政府分配去住東花廳或是西花廳的那一間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