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上前去”

關燈
岩上爬着。

     冒險——痛苦——失敗——失望,是跟着來的,存心冒險的人就得打算他最後的失望;但失望卻不是絕望,這分别很大。

    我是曾經遭受失望的打擊,我的頭是流着血,但我的脖子還是硬的;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悲觀的慢性病侵蝕我的精神,更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

    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将來我敢說也是。

    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最不可救藥的堕落,同時卻繼續軀殼的存在;在我,單這開口說話,提筆寫字的事實,就表示後背有一個基本信仰;完全的沒破綻的信仰;否則我何必再做什麼文章,辦什麼報刊? 但這并不是說我不感受人生遭遇的痛創;我決不是那童騃性的樂觀主義者;我決不來指着黑影說這是陽光,指着雲霧說這是青天,指着分明的惡說這是善;我并不否認黑影,雲霧與惡,我隻是不懷疑陽先與青天與善的實在;暫時的掩蔽與侵蝕不能使我們絕望,這正應得加倍的激動我們尋求光明的決心。

    前幾天我覺着異常懊喪的時候無意中翻着尼采的一句話,極簡單的幾個字即涵有無窮的意義與強悍的力量,正如天上星鬥的縱橫與山川的經緯,在無聲中暗示你人生的奧義,祛除你的迷惘。

    照亮你的思路,他說:“受苦人沒有悲觀的權利”(The suffererhasnorighttopessimism),我那時感覺一種異樣的驚心,一種異樣的徹悟:—— 我不辭痛苦,因為我要認識你,上帝; 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裡存身, 到最後那時辰見我的真, 見我的真,我定了主意,上帝,再不遲疑! 所以我這次從南邊回來,決意改變我對人生的态度,我寫信給朋友說這來要來認真做一點“人的事業”了。

    ——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隻要這地面,情願安分的做人。

     在我這“決心做人,決心做一點認真的事業”,是一個思想的大轉變;因為先前我對這人生隻是不調和不承認的态度,因此我與這現世界并沒有什麼相互的關系,我是我,它是它,它不能責備我,我也不來批評它,但是這來我決心做人的宣言卻把我放進了一個有關系,負責任的地位,我再不能張着眼睛做夢,從今起得把現實當現實看:我要來察看,我要來檢查,我要來清除,我要來颠撲,我要來挑戰,我要來破壞。

     人生到底是什麼?我得先對我自己給一個相當的答案。

    人生究竟是什麼?為什麼這形形色色的,紛擾不清的現象——宗教,政治,社會,道德,藝術,男女,經濟?我來是來了,可還是一肚子的不明白,我得慢慢地看古玩似的,一件件拿在手裡看一個清切再來說話,我不敢保證我的話一定在行,我敢擔保的隻是我自己思想的忠實;我前面說過我的學識是極淺陋的,但我卻并不因此自餒,有時學問是一種束縛,知識是一層障礙,我隻要能信得過我能看的眼,能感受的心,我就有我的話說;至于我說的話有沒有人聽,有沒有人懂,那是另外一件事,我管不着了——“有的人身死了才出世的”,誰知道一個人有沒有真的出世那一天? 是的,我從今起要迎上前去!生命第一個消息是活動,第二個消息是搏鬥,第三個消息是決定;思想也是的,活動的下文就是搏鬥。

    搏鬥就包含一個搏鬥的對象,許是人,許是問題,許是現象,許是思想本體。

    一個武士最大的期望是尋着一個相當的敵手。

    思想家也是的,他也要一個可以較量他充分的力量的對象。

    “攻擊是我的本性”,一個哲學家說,“要與你的對手相當——這是一個正直的決鬥的第一個條件。

    你心存鄙夷的時候你不能鬥。

    你占上風,你認定對手無能的時候你不應當搏鬥。

    我的戰略可以約成四個原則:——第一,我專打正占勝利的對象——在必要時我暫緩我的攻擊,等他勝利了再開手;第二,我專打沒有人打的對象,我這邊不會有助手,我單獨的站定一邊——在這搏鬥中我難為的隻是我自己;第三,我永遠不來對人的攻擊——在必要時我隻拿一個人格當顯微鏡用,借它來顯出某種普遍的,但卻隐遁不易蹤迹的惡性;第四,我攻擊某事物的動機,不包含私人嫌隙的關系,在我攻擊是一個善意的,而且在某種情況下,感恩的憑證。

    ” 這位哲學家的戰略,我現在僭引作我自己的戰略,我盼望我将不至于在搏鬥的沉酣中忽略了預定的規律,萬一疏忽時我懇求你們随時提醒。

    我現在戴我的手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