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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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青島

    老舍

    因為青島的節氣晚,所以櫻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開。櫻花一開,青島的風霧也擋不住草木的生長了。海棠,丁香,桃,梨,蘋果,藤蘿,杜鵑,都争着開放,牆角路邊也都有了嫩綠的葉兒。五月的島上,到處花香,一清早便聽見賣花聲。公園裡自然無須說了,小蝴蝶花與桂竹香們都在綠草地上用它們的嬌豔的顔色結成十字,或繡成兒團;那短短的綠樹籬上也開着一層白花,似綠枝上挂了一層春雪。就是路上兩旁的人家也少不得有些花草:圍牆既矮,藤蘿往往順着牆把花穗兒懸在院外,散出一街的香氣:那雙櫻,丁香,都能在牆外看到,雙櫻的明豔與丁香的素麗,真是足以使人眼明神爽。

    山上有了綠色,嫩綠,所以把松柏們比得發黑了一些。谷中不但填滿了綠色,而且頗有些野花,有一種似紫荊而色兒略略發藍的,折來很好插瓶。

    青島的人怎能忘下海呢,不過,說也奇怪,五月的海就仿佛特别的綠,特别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裡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連接着,交錯着,變化着,波動着,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與海上的鹹味混到一處,浪漾在空中,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歡喜,要狂歌,要跳入水中去,可是隻能默默無言,心好像飛到天邊上那将将能看到的小島上去,一閉眼仿佛還看見一些桃花。人面桃花相映紅,必定是在那小島上。

    這時候,遇上風與霧便還須穿上棉衣,可是有一天忽然響晴,夾衣就正合适。但無論怎說吧,人們反正都放了心──不會大冷了,不會。婦女們最先知道這個,早早的就穿出利落的新裝,而且決定不再脫下去。海岸上,微風吹動少女們的發與衣,何必再會到電影園中找那有畫意的景兒呢!這裡是初春淺夏的合響,風裡帶着春寒,而花草山水又似初夏,意在春而景如夏,姑娘們總先走一步,迎上前去,跟花們競争一下,女性的偉大幾乎不是頹廢詩人所能明白的。

    人似乎随着花草都複活了,學生們特别的忙:換制服,開運動會,到崂山丹山旅行,服勞役。本地的學生忙,别處的學生也來參觀,幾個,幾十,幾百,打着旗子來了,又成着隊走開,男的,女的,先生,學生,都累得滿頭是汗,而仍不住的向那大海丢眼。學生以外,該數小孩最快活,笨重的衣服脫去,可以到公園跑跑了;一冬天不見猴子了,現在又帶着花生去喂猴子,看鹿。拾花瓣,在草地上打滾;媽媽說了,過幾天還有大紅櫻桃吃呢!

    馬車都新油飾過,馬雖依然清瘦,而車輛體面了許多,好做一夏天的買賣呀。新油過的馬車穿過街心,那專做夏天的生意的咖啡館,酒館,旅社,飲冰室,也找來油漆匠,掃去灰塵,油飾一新。油漆匠在交手上忙,路旁也增多了由各處來的舞女。預備呀,忙碌呀,都紅着眼等着那避暑的外國戰艦與各處的闊人。多咱浴場上有了人影與小艇,生意便比花草還茂盛呀。到那時候,青島幾乎不屬于青島的人了,誰的錢多誰更威風,汽車的眼是不會看山水的。

    那麼,且讓我們自己盡量的欣賞五月的青島吧!

    (載一九三七年六月十六日《宇宙風》第四十三期)

    【點評】

    老舍(1899—1966),現、當代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另有筆名絮青、鴻來、非我等。滿族,北京人。老舍一生寫了約計800萬字的作品。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文博士》、《駱駝祥子》、《火葬》、《四世同堂》,《鼓書藝人》、《正紅旗下》(未完),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短篇小說集《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火車集》、《貧血集》,劇本《龍須溝》、《茶館》,另有《老舍劇作全集》、《老舍散文集》、《老舍詩選》、《老舍文藝評論集》和《老舍文集》等。

    《五月的青島》:五月的青島是花的海洋,綠的世界。人們來到海邊,盡情地享受着輕風和細浪,海岸上,微風中的少女恰似春天裡的一道移動的風景,快活的孩子們在遊玩嬉戲。人們享受着五月的天氣,享受着五月的青島,享受着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