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韓穆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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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低頭吃着草料。

    馬糞與果子的香氣調成一種沉重的味道,挂在鼻上不容易消失。

    帶着氣瘰脖的北山客,精明而話多的西山客,都拐着點腿出來進去,說話的聲音很高,特别在驢叫的時候,驢叫人嚷,車馬出入,棧裡永遠充滿了聲音;在上市的時候,棧裡與市上的喧嘩就打成一片。

     每一張圖畫都含着過去的甜蜜,可是田烈德不想隻惆怅的感歎,他要給這些景像加以解釋。

    他想起來,客人住棧,驢馬的草料,和用一領破席遮蓋果筐,都須出錢。

    果客們必須付這些錢,而父親的貨是直接卸到家裡的窖中;他的棧房是一筆生意,他自己的貨又無須下棧,無怪他能以多為勝的賤賣一些,而把别家果店擠得走投無路。

     父親的貨不從果客手中買,他直接的包山。

    田烈德記得和父親去看山園。

    總是在果木開花的時節吧,他們上山。

    遠遠的就看見滿山腰都是花,像青山上橫着條繡帶。

    花林中什麼聲音也沒有,除了蜜蜂飛動的輕響。

    小風吹過來,一陣陣清香像花海的香浪。

    最好看的是走到小山頂上,看到後面更高的山。

    兩山之間無疑的有幾片果園,分散在綠田之間。

    低處綠田,高處白花,至高處黃綠的春峰,倚着深藍的晴天。

    山溪中的短藻與小魚,與溪邊的白羊,更覺可愛,他還記得小山羊那種嬌細可憐的啼聲。

     可是父親似乎沒覺到這花與色的世界有什麼美好。

    他嘴中自言自語的老在計算,而後到處與園主們死命的争競。

    他們住在山上等着花謝,處處落花,舞亂了春山。

    父親在這時節,必強迫着園主承認春風太強,果子必定受傷,必定招蟲。

    有這個借口,才講定價錢;價錢講好,園主還得答應種種罰款:遲交果子,蟲傷,雹傷,水鏽,都得罰款。

    四六成交賬,園主答應了一切條件,父親才交四成賬。

    這個定錢是莊家們半年的過活,沒它就沒法活到果子成熟的時期。

    為顧眼前,他們什麼條件也得答應;明知道條件的嚴苛使他們将永成為父親的奴隸。

    交貨時的六成賬,有種種罰項在那兒等着,他們永不能照數得到;他們沒法不預支第二年的定銀&hellip&hellip父親收了貨,等行市;年底下&ldquo看起&rdquo是無可疑的,他自己有窖。

    他是幹鮮果行中的一霸! 五 這便有了更大的意義:田烈德不是純任感情而反對父親的;也不是看不起果商,而是為正義應當,應當,反對父親。

    他覺得應當到山園去宣傳合作的方法,應當到棧房講演種種&ldquo用錢&rdquo的非法,應當煽動鋪中夥計們要求增高報酬而減輕勞作,應當到家裡宣傳剝花生與打山楂酪都須索要工錢。

     可是,他二年沒回家了。

    他不敢回家。

    他知道家裡的人對于那種操作不但不抱怨,而且覺得足以自傲;他們已經三輩子是這樣各盡所能的大家為大家效勞。

    他們不會了解他。

    假若他一聲不出呢,他就得一天到晚聞着那種酸甜而膩人的味道,還得遠遠的躲着大家,怕濺一身山楂湯兒。

    他們必定會在工作的時候,彼此低聲的講論&ldquo先生”他是在自己家中的生人! 他也不敢到鋪中去。

    那些老夥計們管他叫&ldquo師弟&rdquo,他不能受。

    他有很重要的,高深的道理對他們講;可是一聲&ldquo師弟&rdquo便結束了一切。

     到棧房,到山上?似乎就更難了。

     啊!他把手放在腦後,微微一笑,想明白了。

    這些都是感情用事,即使他實地的解放了一兩家山上的莊家戶,解放了幾個小夥計與他自己的一家人,有什麼用?他所追求的是個更大的理想,不是馬上直接與張三或李四發生關系的小事,而是一種從新調整全個文化的企圖。

    他不僅是反對父親,而且反抗着全世界。

    用全力捉兔,正是獅的愚蠢,他用不着馬上去執行什麼。

    就是真打算從家中作起&mdash&mdash先不管這是多麼可笑&mdash&mdash他也得另有辦法,不能就這麼直入公堂的去招他們笑他。

     暫時還是不回家的好。

    他從床上起來,坐在床沿上,輕輕提了提褲縫。

    褲袋裡還有十幾塊錢,将夠回家的路費。

    沒敢去摸。

    不回家!關在屋中,讀一寒假的書。

    從此永不回家,拒絕承襲父親的财産,不看電影&hellip&hellip專心的讀書。

    這些本來都是不足一提的事,但是為表示堅決,不能不這麼想一下。

    放棄這一切腐臭的,自己是由清新塘水出來的一朵白蓮。

    是的,自己至少應成個文學家,像高爾基那樣給世界一個新的聲音與希望。

     六 看了看窗外,從玻璃的上部看見一小片灰色的天,灰冷靜寂,正像臘月天氣。

    不由的又想起家來,心中像由天大的理想縮到個針尖上來。

    他搖了搖頭,理想大概永遠與實際生活不能一緻,沒有一個哲人能把他的人生哲理與日常生活完全聯結到一處,像鴛鴦身上各色的羽毛配合得那麼自然勻美。

     别的先不說,第一他怕自己因用腦過度而生了病。

    想象着自己病倒在床上,連碗熱水都喝不到,他怕起來。

    摸摸自己的臉,不胖;自己不是個粗壯的人。

    一個用腦子的不能與一個用笨力氣的相提并論,大概在這點上人類永遠不會完全平等,他想。

    他不能為全人類費着心思,而同時還要受最大的勞力,不能;這不公道! 立起來,走在窗前向外看。

    灰冷的低雲要滴下水來。

    可是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