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問題的問題

關燈
來,而且沒法不佩服丁主任見過世面。

    有時候,主婦們因為丁主任太好鋪張而想表示不滿,可是丁主任送來的禮物,與對她們的殷勤,使她們也無從開口。

    她們既不出聲,男人們就感到事情都辦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

    這樣,丁主任既在場長與股東們眼中有了身分,農場裡的人們就不敢再批評什麼;即使吃了他的虧,似乎也是應當的。

     及至丁主任作到兩個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辭職,而且很怕被辭了。

    他們甯可舍着臉去逢迎谄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

    丁主任帶來的人,因為不會作活,也就根本什麼也不幹。

    原有的工人與職員雖然不敢照樣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樣實對實地每日作八小時工。

    他們自動把八小時改為七小時,慢慢地又改為六小時,五小時。

    趕到主任進城的時候,他們幹脆就整天休息。

    休息多了,又感到悶得慌,于是麻将與牌九就應運而起;牛羊們餓得亂叫,也壓不下大家的歡笑與牌聲。

    有一回,大家正賭得高興,猛一擡頭,丁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人不知鬼不覺地站在老張的後邊!大家都愣了! &ldquo接着來,沒關系!&rdquo丁主任的表情與語調頓時教大家的眼都有點發濕。

    &ldquo幹活是幹活,玩是玩!老張,那張八萬打得好,要得!&rdquo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剛胡了滿貫似的,為之一振。

    有的人被感動得手指直顫。

     大家讓主任加入。

    主任無論如何不肯破壞原局。

    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強被大家拉住,改組。

    &ldquo賭場上可不分大小,赢了拿走,輸了認命,别說我是主任,誰是園丁!&rdquo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說。

    大家沒有異議。

    &ldquo還玩這麼大的,可是加十塊錢的望子,自摸雙?&rdquo大家又無異議。

    新局開始。

    主任的牌打得好。

    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來,他一聲不出,連&ldquo要得&rdquo也不說了。

    他自己和牌,輕輕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

    别人和牌,他微笑着,幾乎是畢恭畢敬地送過籌碼去。

    十次,他總有八次赢錢,可是越赢越受大家敬愛;大家仿佛甯願把錢輸給主任,也不願随便赢别人幾個。

    把錢輸給丁主任似乎是一種光榮。

     不過,從實際上看,光榮卻不像錢那樣有用。

    錢既輸光,就得另想生财之道。

    由正常的工作而獲得的收入,誰都曉得,是有固定的數目。

    指着每月的工資去與丁主任一決勝負是作不通的。

    雖然沒有創設什麼設計委員會,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農場的主意。

    主意容易打,執行的勇氣卻很不易提起來。

    可是,感謝丁主任,他暗示給大家,農場的東西是可以自由處置的。

    沒看見嗎,農場的出品,丁主任都随便自己享受,都随便拿去送人。

    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帶來的&ldquo親兵&rdquo也是如此,那麼,别人又何必分外的客氣呢? 于是,樹華農場的肥鵝大鴨與油雞忽然都罷了工,不再下蛋,這也許近乎污蔑這一群有良心的動物們,但是農場的賬簿上千真萬确看不見那筆蛋的收入了。

    外間自然還看得見樹華的有名的鴨蛋&mdash&mdash為孵小鴨用的&mdash&mdash可是價錢高了三倍。

    找好鴨種的人們都交頭接耳地嘀咕:&ldquo樹華的填鴨鴨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

    &rdquo在這句話裡,老張、老謝、老李都成了被懇托的&ldquo要人&rdquo。

     在蛋荒之後,緊接着便是按照科學方法建造的雞鴨房都失了科學的效用。

    樹華農場大鬧&ldquo黃鼠狼&rdquo,每晚上都丢失一兩隻大雞或肥鴨。

    有時候,黃鼠狼在白天就出來為非作歹,而在他們最猖獗的時間,連牛犢和羊羔都被劫去;多麼大的黃鼠狼呀! 鮮花、青菜、水果的産量并未減少,因為工友們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滅亡。

    在他們賭輸了,睡足了之後,他們自動地努力工作,不是為公,而是為了自己。

    不過,産量雖未怎麼減少,農場的收入卻比以前差的多了。

    果子、青菜,據說都鬧蟲病。

    果子呢,須要剔選一番,而後付運,以免損害了農場的美譽。

    不知道為什麼那些落選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麗一些,而先被運走。

    沒人能說出道理來,可是大家都喜歡這麼作。

    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說吧,等到上船的時節,三斤重的就變成了一斤或一斤多點;那外面的大肥葉子&mdash&mdash據說是受過蟲傷的&mdash&mdash都被剝下來,洗淨,另捆成一把一把的運走,當作&ldquo豬菜&rdquo賣。

    這種豬菜在市場上有很高的價格。

     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沒有任何表示,當夜裡鬧&ldquo黃鼠狼&rdquo子的時候,即使他正醒着,聽得明明白白,他也不會失去身分地出來看看。

    及至次晨有人來報告,他會順口答音地聲明:&ldquo我也聽見了,我睡覺最警醒不過!&rdquo假若他高興,他會繼續說上許多關于黃鼬和他夜間怎樣警覺的故事,當被黃鼬拉去而變成紅燒的或清燉的雞鴨,擺在他的面前,他就絕對不再提黃鼬,而隻談些烹饪上的問題與經驗,一邊說着,一邊把最肥的一塊鴨肉夾起來送給别人:&ldquo這麼肥的鴨子,非挂爐燒烤不夠味;清炖不相宜,不過,湯還看得!&rdquo他極大方地嘗了兩口湯。

    工人們若獻給他錢&mdash&mdash比如賣豬菜的錢&mdash&mdash他絕對不肯收。

    &ldquo咱們這裡沒有等級,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豬菜的錢!晚上打幾圈兒好啦!要得嗎?&rdquo他自己親熱地回答上,&ldquo要得!&rdquo把個&ldquo得&rdquo字說得極長。

    幾圈麻将打過後,大家的豬菜錢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順地入了主任的腰包。

    當一五一十的收錢的時候,他還要謙遜地聲明:&ldquo咱們的牌都差不多,誰也說不上高明。

    我的把弟孫宏英,一月隻打一次就夠吃半年的。

    人家那才叫會打牌!不信,你給他個司長,他都不作,一個月打一次小牌就夠了!&rdquo 秦妙齋從十五歲起就自稱為甯夏第一才子。

    到二十多歲,看&ldquo才子&rdquo這個詞兒不大時行了,乃改稱為全國第一藝術家。

    據他自己說,他會雕刻、會作畫、會彈古琴與鋼琴、會作詩、小說,與戲劇:全能的藝術家。

    可是,誰也沒有見過他雕刻,畫圖,彈琴,和作文章。

     在平時,他自居為藝術家,别人也就順口答音地稱他為藝術家,倒也沒什麼。

    到了抗戰時期,正是所謂國亂顯忠臣的時候,藝術家也罷,科學家也罷,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領來報效國家,而秦妙齋先生什麼也拿不出來。

    這也不算什麼。

    假若他肯虛心地去學習,說不定他也許有一點天才,能學會畫兩筆,或作些簡單而通俗的文字,去宣傳抗戰,或者,幹脆放棄了天才的夢,而腳踏實地地去作中小學的教師,或到機關中服務,也還不失為盡其在我。

    可是他不肯去學習,不肯去吃苦,而隻想飄飄搖搖地作個空頭藝術家。

     他在抗戰後,也曾加入藝術家們的抗戰團體。

    可是不久便冷淡下來,不再去開會。

    因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藝術家,理當在各團體中取得領導的地位。

    可是,那些團體并沒有對他表示敬意。

    他們好像對他和對一切好虛名的人都這麼說:誰肯出力作抗戰工作,誰便是好朋友;反之,誰要是借此出風頭,獲得一點虛名與虛榮,誰就乘早兒退出去。

    秦妙齋退了出來。

    但是,他不甘寂寞。

    他覺得這樣的敗退,并不是因為自己的淺薄虛僞,而是因為他的本領出衆,不見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們。

    他想要獨樹一幟,自己創辦一個什麼團體,去過一過領導的瘾。

    這,又沒能成功,沒有人肯聽他号召。

    在這之後,他頗費了一番思索,給自己想出兩個字來:清高。

    當他和别人閑談,或獨自呻吟的時候,他會很得意地用這兩個字去抹殺一切,而擡高自己:&ldquo而今的一般自命為藝術家的,都為了什麼?什麼也不為,除了錢!真正懂得什麼叫作清高的是誰?&rdquo他的鼻尖對準了自己的胸口,輕輕地點點頭。

    &ldquo就連那作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難道不拿薪水麼?&hellip&hellip&rdquo可是&ldquo你怎麼活着呢?你的錢從什麼地方來呢?&rdquo有那心直口快的這麼問他。

    &ldquo我,我,&rdquo他有點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ldquo我爸爸給我!&rdquo 是的,秦妙齋的父親是财主。

    不過,他不肯痛快地供給兒子錢花。

    這使秦妙齋時常感到痛苦。

    假若不是被人家問急了,他不肯輕易地提出&ldquo爸爸&rdquo來。

    就是偶爾地提到,他幾乎要把那個最有力量的形容字&mdash&mdash不清高&mdash&mdash也加在他的爸爸頭上去! 按照秦老者的心意,妙齋應當娶個知曉三從四德的老婆,而後一撲納心地在家裡看守着财産。

    假若妙齋能這樣辦,哪怕就是吸兩口鴉片煙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臉上縱起不少的笑紋來。

    可是,有錢的老子與天才的兒子仿佛天然是對頭。

    妙齋不聽調遣。

    他要作詩,畫畫,而且&mdash&mdash最使老人傷心的&mdash&mdash他不願意在家裡蹲着。

    老人沒有旁的辦法,隻好盡量地勒着錢。

    盡管妙齋的平信,快信,電報,一齊來催錢,老人還是毫不動感情地到月頭才給兒子彙來&ldquo點心費&rdquo。

    這點錢,到妙齋手裡還不夠還債的呢。

    我們的詩人,是感受着嚴重的壓迫。

    掙錢去吧,既不感覺趣味,又沒有任何本領;不掙錢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這樣的吝啬!金錢上既受着壓迫,他滿想在藝術界活動起來,給精神上一點安慰。

    而藝術界的人們對他又是那麼冷淡!他非常的灰心。

    有時候,他頗想摹仿屈原,把天才與身體一齊投在江裡去。

    投江是件比較難于作到的事。

    于是,他轉而一想,打算作個青年的陶淵明。

    &ldquo頂好是退隐!頂好!&rdquo他自己念道着。

    &ldquo世人皆濁我獨清!隻有退隐,沒别的話好講!&rdquo 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臉,頭發像粗硬的馬鬃似的,長長的,亂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

    雖然身量很高,可好像裡面沒有多少骨頭,走起路來,就像個大龍蝦似的那麼東一扭西一躬的。

    眼睛沒有神,而且愛在最需要注意的時候閉上一會兒,仿佛是随時都在作夢。

     作着夢似的秦妙齋無意中走到了樹華農場。

    不知道是為欣賞美景,還是走累了,他對着一株小松歎了口氣,而後閉了會兒眼。

     也就是下午一點鐘吧,天上有幾縷秋雲,陽光從雲隙發出一些不甚明的光,雲下,存着些沒有完全被微風吹散的霧。

    江水大體上還是黃的,隻有江岔子裡的已經靜靜地顯出綠色。

    葡萄的葉子就快落淨,茶花已頂出一些紅瓣兒來。

    秦妙齋在鴨塘的附近找了塊石頭,懶洋洋地坐下。

    看了看四下裡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陣難過。

    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兩句詩,仿佛還有點觸目傷情&hellip&hellip這時候,他的感情極複雜,複雜到了既像萬感俱來,又像茫然不知所謂的程度。

    坐了許久,他忽然在複雜混亂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話語說出來的一件事來。

    &ldquo我應當住在這裡!&rdquo他低聲對自己說。

    這句話雖然是那麼簡短,可是裡邊帶着無限的感慨。

    離家,得罪了父親,功未成,名未就&hellip&hellip隻落得獨自在異鄉隐退,想住在這靜靜的地方!他呆呆地看着池裡的大白鴨,那潔白的羽毛,金黃的腳掌,扁而像塗了一層蠟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亂,更空洞,更難過。

    這些白鴨是活的東西,不錯;可是他們幹嗎活着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齋來,有天才,有志願,有理想,但是都有什麼用呢?想到這裡,他猛然的,幾乎是身不由己的,立了起來。

    他恨這個世界,恨這個不叫他成名的世界!連那些大白鴨都可恨!他無意中地、順手地捋下一把樹葉,揉碎,扔在地上。

    他發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寫幾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畫家、音樂家、文學家都罵得一個小錢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東西! 他向辦公樓那面走,心中好像在說:&ldquo我要罵他們!就在這裡,這裡,寫成罵他們的文章!&rdquo 丁主任剛剛梳洗完,臉上帶着夜間又赢了錢的一點喜氣。

    他要到院中吸點新鮮空氣。

    安閑地,手揣在袖口裡,像采菊東籬下的詩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門口,他幾乎被秦妙齋撞了個滿懷。

    秦妙齋,大龍蝦似的,往旁邊一閃;照常往裡走。

    他恨這個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塊石頭或一株樹一樣,隻有不快,用不着什麼客氣與道歉。

     丁主任,老練,安詳,微笑地看着這位冒失的青年龍蝦。

    &ldquo找誰呀?&rdquo他輕輕問了聲。

     秦妙齋稍一愣,沒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語地說,&ldquo大概是個畫家。

    &rdquo 秦妙齋的耳朵仿佛是專為聽這樣的話的,猛地立住,向後轉,幾乎是喊叫地,&ldquo你說什麼?&rdquo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話是說對了,還是說錯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

    遲頓了一下,還是笑着:&ldquo我說,你大概是個畫家。

    &rdquo &ldquo畫家?畫家?&rdquo龍蝦一邊問,一邊往前湊,作着夢的眼睛居然瞪圓了。

     丁先生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隻啊啊了兩聲。

     妙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熱淚,口中的熱涎噴到丁主任的臉上:&ldquo畫家,我是&mdash&mdash畫家,你怎麼知道?&rdquo說到這裡,他仿佛已筋疲力盡,像快要暈倒的樣子,搖晃着,摸索着,找到一隻小凳,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