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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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老東家&mdash&mdash你母親&mdash&mdash年紀也老了,這一回七月裡你父親做七十歲陰壽的時候,他們要寫下分單來分定你們弟兄的産業。

    帖子早已發出,大娘舅,二娘舅,陳家橋的外公,範家村的大先生,阿四老頭,都在各幫各親人的忙,先在下棋布局,為他們自己接近的人出力。

    你的四位哥哥,也在日日請酒探親,送禮,拜客。

    和尚,我是曉得你對這些事情都不願意參預的,可是五嫂同她的小孩們,将來教她們吃什麼呢?她們娘家又沒有什麼人,族裡的房長家長,又都對你是不滿意的,隻有我這一個老不死,雖在看不過他們的黑心,雖在日日替你和五嫂抱不平,但一個老長工,在分家的席上,哪裡有一句話份。

    所以無論如何,你接到這一封信後,總要馬上回來,來趕七月十二日那一天陰壽之期。

    他們那一群豺狼,當了你的面,或者也會客氣一點。

    五嫂是曉得你的脾氣,知道你不耐煩聽到這些話的,所以教我信也不必去發。

    但眼見得死了的老東家最痛愛的你這一房,将來要弄得飯都吃不成,那我也對不起死了的老東家你的父親,這一封信是我私下教東門外的測字先生寫的,怕你沒回來的路費,我把舊年年底積下來的五塊錢封在裡頭,接到這一封信之後,請你千萬馬上就回來。

     這是我們祖父手裡用下來的老仆長生寫給我的那封原信的大意。

    但我的接到這信,是剛在長江北岸揚州城外的一個山寺裡住下的時候,已在七月十二那一天父親的陰壽之期之後了。

     自己在這兩三年中,輾轉流離,老是居無定所。

    尤其是今年入春以後,因為社會的及個人的種種關系,失去了職業,失去了朋友親戚還不算稀奇,簡直連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生命都有失去的危險,所以今年上半年中遷徙流寓的地方比往常更其不定,因而和老家的一段藕絲似的關系也幾乎斷絕了。

     長生的那封用黃書紙寫的厚信封面上,寫着的地址原是我在半年以前住過一個多月的上海鄉下的一處地方。

    其後至松江,至蘇州,至青島,又回到上海,到無錫,到鎮江,到揚州,直到陰曆的八月盡頭方在揚州鄉下的那山寺裡住下,打算靜息一息之後,再作雲遊的計劃的;而秋風涼冷,樹葉已蕭蕭索索地在飛掉下來,江北的天氣,早就變成了殘秋的景象了。

    可憐忠直的長生的那封書劄,也象是有活的義勇的精神保持着的樣子,為追趕我這沒出息的小主人的原因,也竟自南而北,自北而南,不知走盡了幾千裡路。

    這一回又自上海一程一程的随車北上,直到距離他發信之日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之後,方才到了我的手裡。

    信封面上的一張一張的附箋,和因轉遞的時日太久而在信封上自然發生的一條一條的皺痕,都象是那位老仆的呐呐吐說不清的半似愛惜半似責難的言語,我于接到他那封厚信的時候,真的感到了一種不可以命名的怯懼,有好一晌不敢把它拆打開來閱讀它的内容。

     對信封面呆視了半天,心裡自然而然的湧起了許多失悔告罪之情,又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些故鄉的日常生活,和長生平時的言動舉止的神情之後,膽子一大,我才把信拆開了。

    在一行一行讀下去的中間,我的雙眼雖則釘住在那幾張粗而且黃的信紙之上,然而腦裡卻正同在替信中的言語畫上濃厚的背景去的一樣,盡在展開曆來長生對我們一族的關系的各幅縮寫圖來。

     長生雖然是和我們不同姓的一個外鄉人,但我們家裡六十年來的悲歡大事,總沒有一次他是不在場的。

    他跟他父親上我們屋裡來做看牛的牧童的時候,我父親還剛在鄉塾裡念書,我的祖父祖母還健在着哩。

    其後我們的祖父死了,祖母于為他那獨養兒子娶媳婦&mdash&mdash就是我們的母親&mdash&mdash之先,就把她手下的一個使婢配給了他,他們倆口兒仍複和我們在一道住着。

    後來父親娶了我們母親,我們弟兄就一個一個的生下來了,而可憐的長生,在結婚多年之後,于生頭一個女兒的時候,他的愛妻卻在産後染了重病,和他就成了死别。

    他把女兒抱回到了自己的鄉裡去後,又仍複在我們家裡做工。

    一年一年的過去,他看見了我們弟兄五人的長成,看見了我們父親祖母的死去,又看見了我們弟兄的娶婦生兒,而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在我們家裡做工。

    現在第三代都已經長成了,他的女兒也已經嫁給了我們附近的一家農家的一位獨身者做媳婦,生下了外孫了,他也仍舊還在我們家裡做工。

     他生性是笨得很的,連幾句極簡單的話都述說不清,因此他也不大歡喜說話;而說出一句話來的時候,總是毒得不得了,堅決得不得了的。

    他的高粗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