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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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園看守早已準備好一篇索取津貼的講話,“格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是個精明的好人,咱們明天再說好嗎?今天我忙得很。

    ”他又轉身對格朗台太太說:“太太,給他五法郎。

    ” 說罷,他趕緊走開了。

    可憐的妻子花銷十一法郎買到眼前的清靜,高興得謝天謝地。

    她知道,格朗台把他給的錢一枚接一枚從她手中要回去之後,她會過上半個月的太平日子。

     “給,高諾瓦葉,”她給了十法郎,“我們以後再酬謝你吧。

    ” 高諾瓦葉無話可說,走了。

     “太太,”娜農戴上黑頭巾,挎着籃子,說:“我隻要三法郎,餘下的您留着吧。

    行了,我能對付。

    ” “做一頓豐盛的晚餐,娜農,堂弟要下樓吃飯的,”歐葉妮說。

     “沒錯,準有不尋常的事,”格朗台太太說,“我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 四點鐘光景,歐葉妮和她母親擺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長從地窖拿出幾瓶内地人珍藏的好酒,這時夏爾走進客廳。

    年輕人面色蒼白。

    他的舉止、神态、眼神和說話的聲調透出一種落落大方的哀傷。

    他沒有故作痛苦,他實實在在難受,哀痛蒙在他臉上的面紗使他具有一種特别能讨女性喜歡的表情。

    歐葉妮因此更疼愛他。

    也許,不幸使他離她更近了。

    夏爾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闊綽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陷入可怕的貧困深淵的窮親戚。

    貧窮出平等。

    女人在這一點上同天使相仿,以救苦濟貧為己任。

    夏爾和歐葉妮隻以眼睛交談,相互理解;因為落難的公子,可憐的孤兒,雖沉靜而高傲地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而堂姐溫柔而親切的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抛開愁思,同她一起奔向她樂意同他一起遨遊的希望和未來。

    這時,格朗台宴請克呂旭叔侄的消息,轟動了索缪城;他昨天出售當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體葡萄園主的滔天罪行,還沒有激起聲勢如此浩大的反應。

    如果老奸巨滑的葡萄園主為了驚世駭俗,像蘇格拉底的弟子阿爾契别亞德當年那樣,剁下狗尾巴宴客,說不定他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偉人;但他從不把城裡人放在眼裡,他不斷地把索缪人把玩于股掌之間,他比一般人要高明得多。

    德-格拉珊夫婦不久就得知夏爾的父親暴卒并多半已經破産的消息,便決定當晚就到老主顧家來吊唁,以示友誼,同時探聽格朗台在這時決定宴請克呂旭叔侄究竟有什麼目的。

    五點正,克-德-蓬豐庭長與他的叔叔克呂旭公證人到,兩人全都穿戴節日盛裝。

    賓主入席,開始悶頭大嚼。

    格朗台繃着臉,夏爾不出聲,歐葉妮像啞巴,格朗台太太也比往常更少開口,弄得這頓晚餐成了名符其實的喪家飯。

    離席時,夏爾對伯父伯母說:“請允許我先告退。

    我有一封傷心的長信要寫。

    ” “請便罷,侄兒。

    ” 夏爾一走,老頭兒認為他忙于寫信,未必聽得見别人的談論,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說道: “格朗台太太,我們要談的事,你們可能聽不懂,現在是七點半,你們還是趁早鑽被窩去吧。

    一夜平安,孩子。

    ” 他吻了一下歐葉妮,母女倆出去了。

    這天晚上的演出到這時才正式開場。

    格朗台早在與人們的交接中學得詭計多端,以緻于被他咬得皮開肉綻的人給他起了個“老狗”的诨名。

    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精于施計。

    要是索缪市長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機會,爬進社會的上層圈子,奉派出席讨論各國事務的會議,把他追求個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國際上去,毫無疑問,他會為法國立功的。

    然而,同樣可能的是老頭兒離開了索缪,隻會是一事無成的可憐蟲。

    也許才智就跟某些動物一樣,離開生長的本土便再難繁殖。

     “庭……庭……庭長……先生……您……您說……說到破……破破破産……” 他裝了多少年以緻大夥兒都習以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總抱怨不休的耳聾,在今天這種場合,使克呂旭叔侄感到特别累人。

    他們倆一面聽葡萄園主結結巴巴往下說,一面不知不覺地也扭動着嘴臉,好像在替他費勁兒,要把他有意說得含糊的話補全。

    說到這裡,也許有必要追叙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聾的曆史。

    在安茹地區,沒有人聽當地話和說當地話比狡猾的葡萄園主更心領神會,更口齒伶俐。

    雖然他如此精明,從前卻上過猶太人的當。

    那個猶太人在談生意的時候,把手在耳朵邊彎成喇叭形,假裝聽覺不靈,又結結巴巴地像要尋找合适的措辭,表示口才太差。

    格朗台動了恻隐之心,覺得自己有責任替那個狡猾的猶太人找出他假裝找不着的字眼兒和想法,代猶太人補全表達欠佳的理由,結果他的話成了該死的猶太人要說的話,最終他成了那個猶太人而不是格朗台自己了。

    那次古怪的交鋒所達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業生涯中唯一吃了虧的交易,但經濟上吃了虧,精神上卻賺到得益匪淺的教訓。

    所以格朗台後來感激猶太人教會他這一手,磕磕巴巴地讓商業對手着急,忙于替他表達思想,從而忘掉自己的觀點。

    而今天晚上要談的問題的确更需要裝聾、裝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來掩蓋自己的真思想。

    首先,他不願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責任;其次,他又願意說話主動,讓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圖。

     “德-蓬……蓬……蓬豐先生……”格朗台三年來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豐先生。

    庭長聽了簡直自以為已經被刁鑽的老頭兒選作女婿了。

    “您……您……您方才說,破……破産……可……可以……出于某……某種情況……由……由……” “由商業法庭出面阻止。

    這種事情天天都有,”德-蓬豐先生抓住了,說得确切些,自以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準備跟他詳細解釋一番。

    “您想聽聽?” “洗……洗耳恭……恭聽,”老頭兒特别謙遜地回答說,那模樣像調皮的孩子故意學乖,假裝一本正經聽老師講解,心裡卻在讪笑老師。

     “當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對。

    ” “一旦受到周轉不靈的威脅……” “這……這……叫叫做……周……周轉不靈?” “是的。

    ……以緻破産迫在眉睫,對他有管轄權的(請注意)商業法庭有權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

    清理不是破産,您懂不懂?一個人一旦破産名譽就掃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還是個清白的人。

    ” “這就……大……大……大不一樣了,要……要是……代價……并……并不更高……”格朗台說。

     “不通過商業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

    因為,”庭長捏了一撮鼻煙,“破産是怎麼宣告的,您知道嗎?” “我從來沒有想……想過,”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說,“當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造好資産結算表送往法院書記室。

    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

    如果當事人不交資産結算表,債權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事人破産,那又怎麼辦呢?” “是啊,怎……怎麼辦?” “那麼死者的親族,代表,繼承人,或者當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事人如果躲起來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

    也許您想清理令弟的債務吧?”庭長問道。

     “啊!格朗台,”克呂旭公證人叫起來,“那就太好了。

    咱們地處偏僻,面子要緊。

    令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個男子漢了……” “崇高的男子漢,”庭長打斷老叔的話,插言道。

     “當然,”老葡萄園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

    這……這這是千真萬确的。

    我我我不否否否認。

    而這這這……種……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兒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

    可是,先得弄明白。

    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壞壞壞蛋。

    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

    我從沒有開過期票。

    什麼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沒有簽簽簽發過。

    期票能兌兌兌兌現,能貼貼貼貼現。

    我就知道這些。

    我聽聽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庭長說,“貼百分之幾,可以買到。

    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個招風耳。

    庭長把話又重複了一遍。

     “那麼說,”葡萄園主接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