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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升是江陰人,有祖宅在常州城内。

    他回到了家鄉,重睹許多年未曾見到的景物,皆覺親切有味。

    像在炎日裡長途奔走的挑夫似的,中途忽在樹蔭下息了下來,胸襟舒暢之至。

     他暫時忘記了龌龊的仕途,兇頑的奸黨,絕口不提時事,也不上府縣官那裡去拜望。

    親友們也很少來往。

    他知道太守曾櫻是一位正人君子,但也避嫌,不便和他相見。

    曾公曆次的示意要拜谒他,他總是托辭辭謝了去。

     他要暫時忘記了政局,也要人家暫時忘記了他。

     終日在家裡收拾裱糊破薄的房間,布置和糞除枯草亂生的園庭。

    忙得沒有停下來思索的時間。

     書房的窗前,是一個小得像一席地的天井,隻有傍晚的幾刻,夕陽照在高牆上,才有些陽光反射着。

    天井的地上,長滿了綠苔,油潤得可愛,像是終年潮濕着。

    他不忍剔除了它。

    隻在對窗那邊牆下,放了一個花架,架上擺着幾盆虬龍似的小松樹。

    他最愛盆松,以其高不盈尺而氣概淩霄,孤高不群。

     園庭裡翻了土,種下許多新竹。

    池塘裡放下好些鴨子,呷呷的往來覓食,一若與世無争。

    應升常立在池邊,看他們沒了半個身子在水下啄食什麼。

     池邊本有無數的芙蓉。

    一棵将百年的大紫藤,盤亘于木架上。

    架下天然的成了一個花和葉搭成的庭廳。

     不少的榆、槐秃着頭亂立在園中。

    一個個鳥巢都顯露着。

    背着夕陽光飛向歸巢的烏鴉,增添了冬日的生趣不少。

    幾株松柏,像飽曆滄桑的老年人似的,不動聲色的雜植在其間,冬夏的炎涼俱不足以搖撼他們;永遠是蒼翠如故。

     他忙碌了一個多月,還未曾一切就緒。

    書房的四壁全都是一色的朱漆的大書櫥。

    櫥裡滿裝着從京都帶來的六朝以至唐、宋人的詩文集和雜著;許多時人們相贈的詩文集,滿紙的谄語浮辭,裝腔作态的,他全都抛棄在京寓裡。

    若幹至好的友朋們披肝瀝膽的尺牍和詩稿,他卻仔細的裱貼起來,不下十餘巨冊。

    但他不忍披閱,怕引起了痛苦的回憶,惹動了對于時局的牢愁,所以都把他們壓在櫥底。

     時或咿唔着嵇、阮和陶潛的詩。

    最愛嗣宗的《詠懷》:&ldquo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

    綠水揚洪波。

    曠野莽茫茫。

    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随翔。

    是時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風厲嚴寒,陰氣下微霜。

    羁旅舞俦匹,俛仰懷哀傷。

    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

    豈惜終憔悴,詠言著斯章。

    &rdquo不啻從他自己的筆下寫出。

     門庭畢竟冷落。

    親友們都懼禍,罕得和他相見。

    正合他的胃口。

    幾個兄弟是終日相處的。

    友于之情至笃。

    友朋裡,隻有徐仲修、蔣澤壘二人不時的到他那裡來。

     是春天。

     池水綠得像草氈。

    嫩黃的小鴨子在水裡無事忙的急促的遊泛着,仿佛一刻不停的在覓食。

     徐仲修叩門進來。

    應升正在園中看花匠在種植備式的草花,連忙迎了出來。

     廳前天井裡,陳列着許多盆景。

    小水竹最玲珑可愛。

    不知名的矮樹,嫩葉紅得像塗上幾層朱漆。

    盤屈的虬樹,從小小的太湖石下斜生出來。

    有一隻小白鶴,丹頂白羽,振翼若欲翺翔,姿态如活的似的。

     &ldquo是哪位送來的?&rdquo仲修指着紅樹問道。

     &ldquo澤壘在北門外一個故家的園中見到,設法買下。

    昨天方才遣價送來。

    這樣可愛的小景倒罕見,鶴頂似的鮮滴滴的朱紅!&rdquo &ldquo園藝也是經濟之一道。

    由小見大,未可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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