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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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rdquo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ldquo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
&rdquo沈太太笑道：&ldquo準是在那兒辦嫁妝。
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
&rdquo世鈞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ldquo走，我們下去。
&rdquo又低聲笑道：&ldquo這不是說着曹操，曹操就到。
&rdquo叔惠卻皺着眉說：&ldquo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rdquo世鈞道：&ldquo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們。
&rdquo叔惠道：&ldquo那我把照相機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rdquo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桢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
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它還認識它的舊主人，在店堂裡轉來轉去，直搖尾巴。
一鵬一看見曼桢便含笑叫了聲：&ldquo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rdquo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銳利地看了一眼，道：&ldquo咦，你們本來認識的？&rdquo一鵬笑道：&ldquo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rdquo說着，便向世鈞了眼睛。
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
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ldquo顧小姐來了幾天了？&rdquo曼桢笑道：&ldquo我們才到沒有一會。
&rdquo翠芝道：&ldquo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
&rdquo曼桢笑道：&ldquo是呀。
&rdquo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着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
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自問也并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ldquo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
我來介紹。
&rdquo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裡照鏡子試皮大衣。
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着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
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
她這同學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
這窦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皮大衣。
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
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别，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顔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隻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着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
世鈞笑道：&ldquo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裡就拿不出來。
&rdquo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ldquo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rdquo一鵬笑道：&ldquo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
&rdquo叔惠走過來笑道：&ldquo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rdquo世鈞笑道：&ldquo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rdquo一鵬隻是笑。
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它颔下緩緩地搔着，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ldquo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
&rdquo世鈞道：&ldquo幹嗎這樣客氣？&rdquo一鵬道：&ldquo應當的。
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
&rdquo世鈞笑道：&ldquo你又要到上海去了？&rdquo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ldquo陪她去買點東西。
&rdquo窦文娴便道：&ldquo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
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rdquo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娴是見過的，老遠就笑着招呼了一聲&ldquo窦小姐&rdquo。
翠芝叫了聲&ldquo表姐&rdquo，大少奶奶便道：&ldquo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rdquo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ldquo你不要拿我開心。
&rdquo大少奶奶笑道：&ldquo上去坐會兒。
&rdquo翠芝卻向一鵬說道：&ldquo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娴看電影嗎？&rdquo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ldquo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rdquo翠芝道：&ldquo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rdquo大少奶奶便問世鈞：&ldquo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rdquo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着，道：&ldquo你上次來，好像沒到清涼寺去過。
&rdquo大少奶奶道：&ldquo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隻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
&rdquo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ldquo好好，就是這樣辦。
&rdquo 于是就到清涼山去了。
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
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緻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
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隻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哝哝，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态。
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娴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
她們倆隻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當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
世鈞見曼桢一個人落了單，他隻好去陪着她，兩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
不知什麼地方駐着兵，隐隐有喇叭聲順着風吹過來。
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号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
走進去，幾座偏殿裡都有人住着，一個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着隻小風爐，豎着一卷席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
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着難民的生活。
翠芝笑道：&ldquo我聽見說這廟裡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
&rdquo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ldquo哦？我們去看看。
&rdquo翠芝笑道：&ldquo真的，我們去瞧瞧去。
&rdquo一鵬笑道：&ldquo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rdquo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桢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
世鈞道：&ldquo你走得累了？&rdquo曼桢道：&ldquo累倒不累。
&rdquo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ldquo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
&rdquo她腳上穿着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
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氈鞋是有的，但是隻能夠在家裡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
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ldquo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
&rdquo曼桢道：&ldquo那他們多掃興呢。
&rdquo世鈞道：&ldquo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
&rdquo曼桢道：&ldquo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
&rdquo世鈞道：&ldquo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别告訴一鵬。
&rdquo 世鈞陪着曼桢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裡今年算特别考究，父親房裡裝了個火爐，此外隻有起坐間裡有一隻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缽子荸荠。
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
她笑着說：&ldquo剛才實在冰透了。
&rdquo世鈞道：&ldquo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
&rdquo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
&rdquo沈太太笑道：&ldquo準是在那兒辦嫁妝。
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
&rdquo世鈞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ldquo走，我們下去。
&rdquo又低聲笑道：&ldquo這不是說着曹操，曹操就到。
&rdquo叔惠卻皺着眉說：&ldquo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rdquo世鈞道：&ldquo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們。
&rdquo叔惠道：&ldquo那我把照相機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rdquo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桢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
翠芝送他們的那隻狗也跑出來了，它還認識它的舊主人，在店堂裡轉來轉去，直搖尾巴。
一鵬一看見曼桢便含笑叫了聲：&ldquo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rdquo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銳利地看了一眼，道：&ldquo咦，你們本來認識的？&rdquo一鵬笑道：&ldquo怎麼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rdquo說着，便向世鈞了眼睛。
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着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
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ldquo顧小姐來了幾天了？&rdquo曼桢笑道：&ldquo我們才到沒有一會。
&rdquo翠芝道：&ldquo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
&rdquo曼桢笑道：&ldquo是呀。
&rdquo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着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
也不知道為什麼。
他自問也并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ldquo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
我來介紹。
&rdquo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裡照鏡子試皮大衣。
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着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
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
她這同學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
這窦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皮大衣。
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
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别，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顔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隻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着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
世鈞笑道：&ldquo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裡就拿不出來。
&rdquo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ldquo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rdquo一鵬笑道：&ldquo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
&rdquo叔惠走過來笑道：&ldquo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rdquo世鈞笑道：&ldquo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rdquo一鵬隻是笑。
翠芝也微笑着，她俯身替那隻小狗抓癢癢，在它颔下緩緩地搔着，搔得那隻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一鵬笑道：&ldquo你們今天有些什麼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
&rdquo世鈞道：&ldquo幹嗎這樣客氣？&rdquo一鵬道：&ldquo應當的。
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
&rdquo世鈞笑道：&ldquo你又要到上海去了？&rdquo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ldquo陪她去買點東西。
&rdquo窦文娴便道：&ldquo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
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rdquo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娴是見過的，老遠就笑着招呼了一聲&ldquo窦小姐&rdquo。
翠芝叫了聲&ldquo表姐&rdquo，大少奶奶便道：&ldquo怎麼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rdquo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ldquo你不要拿我開心。
&rdquo大少奶奶笑道：&ldquo上去坐會兒。
&rdquo翠芝卻向一鵬說道：&ldquo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娴看電影嗎？&rdquo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ldquo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rdquo翠芝道：&ldquo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rdquo大少奶奶便問世鈞：&ldquo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rdquo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着，道：&ldquo你上次來，好像沒到清涼寺去過。
&rdquo大少奶奶道：&ldquo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隻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
&rdquo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ldquo好好，就是這樣辦。
&rdquo 于是就到清涼山去了。
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
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後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緻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麼可笑，有點硬滑稽。
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隻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哝哝，咭咭咕咕笑着，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态。
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娴跟在翠芝後面，把兩隻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
她們倆隻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當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
世鈞見曼桢一個人落了單，他隻好去陪着她，兩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
不知什麼地方駐着兵，隐隐有喇叭聲順着風吹過來。
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号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牆。
走進去，幾座偏殿裡都有人住着，一個褴褛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着隻小風爐，豎着一卷席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
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着難民的生活。
翠芝笑道：&ldquo我聽見說這廟裡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
&rdquo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ldquo哦？我們去看看。
&rdquo翠芝笑道：&ldquo真的，我們去瞧瞧去。
&rdquo一鵬笑道：&ldquo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rdquo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桢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
世鈞道：&ldquo你走得累了？&rdquo曼桢道：&ldquo累倒不累。
&rdquo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ldquo怎麼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
&rdquo她腳上穿着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
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氈鞋是有的，但是隻能夠在家裡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闆娘。
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ldquo那怎麼辦呢？我們回去吧。
&rdquo曼桢道：&ldquo那他們多掃興呢。
&rdquo世鈞道：&ldquo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
&rdquo曼桢道：&ldquo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
&rdquo世鈞道：&ldquo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别告訴一鵬。
&rdquo 世鈞陪着曼桢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裡今年算特别考究，父親房裡裝了個火爐，此外隻有起坐間裡有一隻火盆，上面擱着個鐵架子，煨着一瓦缽子荸荠。
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還是發抖。
她笑着說：&ldquo剛才實在冰透了。
&rdquo世鈞道：&ldquo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
&rdquo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