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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祖孫三代默然對坐着,隻聽見雨聲潺潺。

     顧太太剛才對曼璐訴說,把豫瑾和曼桢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

    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裡讨論下一代的婚事。

    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已經沒有妒忌的權利了。

    她母親也真是多事,怎麼想起來的,又要替她妹妹和豫瑾撮合,二妹不是已經有了朋友嗎,又讓豫瑾多受一回刺激。

    她知道的,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

    他到現在還在那裡追逐着一個影子呀! 她心裡非常感動。

    她要見他一面,勸勸他,勸他不要這樣癡心。

    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别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谏他一番。

    但是誰知道呢,也許她還是抱着一種非份的希望的,尤其因為現在鴻才對她這樣壞,她的處境這樣痛苦。

     當着她祖母,也不便說什麼,曼璐随即站起身來,說要走了。

    她母親送她下樓,走到豫瑾房門口,曼璐順手就把電燈撚開了,笑道:&ldquo我看看。

    &rdquo那是她從前的卧房,不過家具全換過了,現在臨時布置起來的,疏疏落落放着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

    房間顯得很空。

    豫瑾的洗臉毛巾晾在椅背上,豫瑾的帽子擱在桌上,桌上還有他的自來水筆和一把梳子。

    換下來的襯衣,她母親給他洗幹淨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他床上。

    枕邊還有一本書。

    曼璐在燈光下呆呆地望着這一切。

    幾年不見,他也變成一個陌生的人了。

    這房間是她住過好幾年的,也顯得這樣陌生,她心裡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夢一樣。

     顧太太道:&ldquo他後天就要動身了,老太太說我們要做兩樣菜,給他餞行,也不知道他明天回來不回來。

    &rdquo曼璐道:&ldquo他的東西都在這裡,明天不回來,後天也要來拿東西的。

    他來的時候你打個電話告訴我。

    我要見見他,有兩句話跟他說。

    &rdquo顧太太倒怔了一怔,道:&ldquo你想再見面好嗎?待會兒讓姑爺知道了,不大好吧?&rdquo曼璐道:&ldquo我光明正大的,怕什麼?&rdquo顧太太道:&ldquo其實當然沒有什麼,不過讓姑爺知道了,他又要找碴子跟你鬧了!&rdquo曼璐不耐煩地道:&ldquo你放心好了,反正不會帶累你的!&rdquo也不知道為什麼,曼璐每次和她母親說話,盡管雙方都是好意,說到後來總要惹得曼璐發脾氣為止。

     第二天,豫瑾沒有回來。

    第三天午後,他臨上火車,方才回來搬行李。

    曼璐沒等她母親打電話給她,一早就來了,午飯也是在娘家吃的。

    顧太太這一天擔足心事,深恐他們這一見面,便舊情複熾,女兒女婿的感情本來已經有了裂痕,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要決裂了。

    女兒的脾氣向來是這樣,不聽人勸的,哪裡攔得住她。

    待要跟在她後面,不讓她和豫瑾單獨會面,又好像是加以監視,做得太明顯了。

     豫瑾來了,正在他房裡整理行李,一擡頭,卻看見一個穿着紫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倚在床欄杆上微笑望着他。

    豫瑾吃了一驚,然後他忽然發現,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驚。

    他簡直說不出話來,望着她,一顆心直往下沉。

     他終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點頭。

    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腦子裡空得像洗過了一樣。

    兩人默默相對,隻覺得那似水流年在那裡滔滔地流着。

     還是曼璐先開口。

    她說:&ldquo你馬上就要走了?&rdquo豫瑾道:&ldquo就是兩點鐘的車。

    &rdquo曼璐道:&ldquo一定要走了?&rdquo豫瑾道:&ldquo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了。

    &rdquo曼璐抱着胳膊,兩肘撐在床欄杆上,她低着眼皮,撫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ldquo其實你不該上這兒來的。

    難得到上海來一趟,應當高高興興的玩玩。

    &hellip&hellip我真希望你把我這人忘了。

    &rdquo 她這一席話,豫瑾倒覺得很難置答。

    她以為他還在那裡迷戀着她呢。

    他也無法辯白。

    他頓了一頓,便道:&ldquo從前那些話還提它幹嗎?曼璐,我聽見說你得到了很好的歸宿,我非常安慰。

    &rdquo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ldquo哦,你聽見他們說的。

    他們隻看見表面,他們哪兒知道我心裡的滋味。

    &rdquo 豫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說下去,就要細訴衷情,成為更進一步的深談了。

    于是又有一段較長的沉默。

    豫瑾極力制止自己,沒有看手表。

    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

    從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綢旗袍,他很喜歡她那件衣裳。

    冰心有一部小說裡說到一個&ldquo紫衣的姊姊&rdquo,豫瑾有一個時期寫信給她,就稱她為&ldquo紫衣的姊姊&rdquo。

    她和他同年,比他大兩個月。

     曼璐微笑打量着他道:&ldquo你倒還是那樣子。

    你看我變了吧?&rdquo豫瑾微笑道:&ldquo人總要變的,我也變了。

    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的關系,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

    &rdquo 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

    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于承認了。

    曼璐身上穿着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都像火燒似的。

    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也幸而她母親不遲不早,正在這時候走了進來,拎着一隻提籃盒,笑道:&ldquo豫瑾你昨天不回來,姑外婆說給你餞行,做了兩樣菜,後來你沒回來,就給你留着,你帶到火車上吃。

    &rdquo豫瑾客氣了一番。

    顧太太又笑道:&ldquo我叫劉家的老媽子給你雇車去。

    &rdquo豫瑾忙道:&ldquo我自己去雇。

    &rdquo顧太太幫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顧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堂口。

     曼璐一個人在房裡,眼淚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來。

    這房間跟她前天來的時候并沒有什麼兩樣,他用過的毛巾依舊晾在椅背上,不過桌上少了他的帽子。

    前天晚上她在燈下看到這一切,那種溫暖而親切的心情,現在想起來,卻已經恍如隔世了。

     他枕邊那本書也還在那裡,掀到某一頁。

    她前天沒注意到,桌上還有好幾本小說,原來都是她妹妹的書,她認識的,還有那隻台燈,也是她妹妹的東西。

    ─二妹對豫瑾倒真體貼,借小說書給他看,還要拿一隻台燈來,好讓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的看。

    那一份殷勤,可想而知。

    她母親還不是也鼓勵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裡來,像個二房東的女兒似的,老在他面前轉來轉去,賣弄風情。

    隻因為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她無論怎麼樣賣弄風情,人家也還是以為她是天真無邪,以為她的動機是純潔的。

    曼璐真恨她,恨她恨入骨髓。

    她年紀這樣輕,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經完了,所剩下的隻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迹,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

    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掉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給她留下。

    為什麼這樣殘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愛人的。

    聽母親說,那人已經在旁邊吃醋了。

    也許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

    不為什麼,就為了要她的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ldquo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将仇報。

    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

    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

    我真傻。

    真傻。

    &rdquo 她唯有痛哭。

     顧太太回來的時候,看見她伏在桌上,哭得兩隻肩膀一聳一聳的。

    顧太太悄然站在她身邊,半晌方道:&ldquo你看,我勸你你不信,見了面有什麼好處,不是徒然傷心嗎!&rdquo 太陽光黃黃地曬在地闆上,屋子裡剛走掉一個趕火車的人,總顯得有些零亂。

    有兩張包東西的舊報紙抛在地下,顧太太一一拾了起來,又道:&ldquo别難過了。

    還是這樣好!剛才你不知道,我真擔心,我想你剛巧這一向心裡不痛快,老是跟姑爺嘔氣,不要一看見豫瑾,心裡就活動起來,還好,你倒還明白!&rdquo 曼璐也不答理。

    隻聽見她那一陣一陣,摧毀了肺肝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