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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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久雨以後的一個晴天，替邵祥帶來夢幻似的感覺。
在金黃色的陽光中，兩隻腳虛飄飄的。
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體的确切形狀。
心頭有些作嘔、發慌。
不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餓了的緣故。
但這半個月的自我訓練，已讓他變得很沉着，如果這時幻想着有牛肉湯和饅頭擺在面前，以至于讓空無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騙而發怒，那隻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機械地朝車輛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過公園，出了另一個門，再走幾步便看到了車站。
他停下來考慮，是不是要到老陳那兒去。
&ldquo去！&rdquo他很快地決定了。
連着下了幾天雨，誰不是皮鞋上沾滿了泥巴？今天這麼好的天，出來逛一逛，當然得擦擦皮鞋。
老陳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着說的，一去就得給一頓飽的吃。
想到這裡，他像四月裡脫了一件老棉襖似的，渾身感到輕快，矯捷地搶越汽車和三輪車，到了對面行人道上。
&ldquo邵祥！&rdquo &ldquo是叫我嗎？&rdquo他非常奇怪。
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陳，但這不是老陳的聲音。
&ldquo邵祥！&rdquo 他聽清楚了聲音，辨出是誰，但卻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轉過身來，終于不可逃避地面對着朱家棻了。
她還是像半個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樣子：剪得很短的頭發，在耳朵上面用發針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線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襪和有扣絆的黑皮鞋。
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渾身上下隻有黑白兩色，但在邵祥眼中，一點都不嫌單調。
&ldquo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rdquo家棻問。
&ldquo沒有到哪裡去，還是在台北。
&rdquo &ldquo台北什麼地方？&rdquo 這個問題可沒有第一個問題那樣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說：&ldquo一個朋友那裡，你不認識的。
&rdquo &ldquo我父親說要報警，一定找得到你的。
後來&hellip&hellip不知道為什麼不報？&rdquo她聲音低了下來。
停了一下，她又說：&ldquo不過，你叔叔倒還好。
&rdquo 是的，叔叔倒還好。
他想：就是嬸子最壞，可是叔叔愛聽嬸子的話，也就變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從他&ldquo逃&rdquo走以後叔叔家的情形。
尤其希望家棻會告訴他，他嬸子現在苦死了，打水、掃地、抱孩子、上街買東西&hellip&hellip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沒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鄰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沒有，他也不好意思去問。
她兩手環抱着書和外套，低着頭，身子晃蕩着，用右腳尖在地上畫來畫去。
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
她低着頭看不到，他則感到很窘，于是說：&ldquo你是不是回家去？&rdquo但沒有來得及讓她回答，他又接下來說：&ldquo我們到公園去談談！&rdquo 就在這穿過馬路到公園的時間中，邵祥準備好了一句話，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問：&ldquo你是不是贊成我脫離那個不算家的家？&rdquo &ldquo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我認為你很勇敢。
&rdquo家棻說得很慢。
顯然地，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問一答的詞句，都經過細心推敲，盡量要使它文雅、動人，能獲得對方的欣賞。
&ldquo隻要你贊成就好！&rdquo邵祥誇張地點頭，希望能把他聽到這話以後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達出來。
&ldquo你以後預備怎樣？有什麼計劃？&rdquo &ldquo計劃？沒有。
&rdquo他搖搖頭，但随即感到這樣說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責備的，不是嗎？既然沒有計劃，冒冒失失地從家裡出來幹什麼呢？因此他說：&ldquo不過不要緊，我有朋友幫忙，總有辦法好想。
&rdquo說這話時，他為了強調他的信心，跷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點點。
原想裝得老練些，看起來卻有一股滑稽的流氣。
家棻不響，低下頭去，看到他腳上一雙非常龌龊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見腳趾了。
她心裡非常難過，但不敢說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縮回腳去時，她故意把視線落在遠處，裝作沒有看見。
兩人沉默着，都感到空氣中有種無形的壓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
&ldquo你該回家了！&rdquo邵祥先開口。
家棻猶疑不定地站起來。
她忽然想到應該問他一句話：&ldquo你現在有什麼困難？&rdquo &ldquo沒有，沒有！&rdquo他直覺地抗拒着，但看到家棻的臉色以後，又自己轉圜了，&ldquo困難還是有一點，我沒有什麼書好看。
&rdquo &ldquo你想看小說？&rdquo家棻變得高興了些。
&ldquo不是。
&rdquo他說，&ldquo我還是要用功，也許有機會可以考學校。
&rdquo &ldquo我想起來了。
&rdquo那雙又黑又大的眼閃耀着快樂的光彩，&ldquo我哥
在金黃色的陽光中，兩隻腳虛飄飄的。
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體的确切形狀。
心頭有些作嘔、發慌。
不辨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餓了的緣故。
但這半個月的自我訓練，已讓他變得很沉着，如果這時幻想着有牛肉湯和饅頭擺在面前，以至于讓空無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騙而發怒，那隻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機械地朝車輛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過公園，出了另一個門，再走幾步便看到了車站。
他停下來考慮，是不是要到老陳那兒去。
&ldquo去！&rdquo他很快地決定了。
連着下了幾天雨，誰不是皮鞋上沾滿了泥巴？今天這麼好的天，出來逛一逛，當然得擦擦皮鞋。
老陳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着說的，一去就得給一頓飽的吃。
想到這裡，他像四月裡脫了一件老棉襖似的，渾身感到輕快，矯捷地搶越汽車和三輪車，到了對面行人道上。
&ldquo邵祥！&rdquo &ldquo是叫我嗎？&rdquo他非常奇怪。
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陳，但這不是老陳的聲音。
&ldquo邵祥！&rdquo 他聽清楚了聲音，辨出是誰，但卻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轉過身來，終于不可逃避地面對着朱家棻了。
她還是像半個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樣子：剪得很短的頭發，在耳朵上面用發針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線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襪和有扣絆的黑皮鞋。
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渾身上下隻有黑白兩色，但在邵祥眼中，一點都不嫌單調。
&ldquo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rdquo家棻問。
&ldquo沒有到哪裡去，還是在台北。
&rdquo &ldquo台北什麼地方？&rdquo 這個問題可沒有第一個問題那樣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說：&ldquo一個朋友那裡，你不認識的。
&rdquo &ldquo我父親說要報警，一定找得到你的。
後來&hellip&hellip不知道為什麼不報？&rdquo她聲音低了下來。
停了一下，她又說：&ldquo不過，你叔叔倒還好。
&rdquo 是的，叔叔倒還好。
他想：就是嬸子最壞，可是叔叔愛聽嬸子的話，也就變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從他&ldquo逃&rdquo走以後叔叔家的情形。
尤其希望家棻會告訴他，他嬸子現在苦死了，打水、掃地、抱孩子、上街買東西&hellip&hellip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沒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鄰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沒有，他也不好意思去問。
她兩手環抱着書和外套，低着頭，身子晃蕩着，用右腳尖在地上畫來畫去。
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
她低着頭看不到，他則感到很窘，于是說：&ldquo你是不是回家去？&rdquo但沒有來得及讓她回答，他又接下來說：&ldquo我們到公園去談談！&rdquo 就在這穿過馬路到公園的時間中，邵祥準備好了一句話，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問：&ldquo你是不是贊成我脫離那個不算家的家？&rdquo &ldquo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我認為你很勇敢。
&rdquo家棻說得很慢。
顯然地，這兩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問一答的詞句，都經過細心推敲，盡量要使它文雅、動人，能獲得對方的欣賞。
&ldquo隻要你贊成就好！&rdquo邵祥誇張地點頭，希望能把他聽到這話以後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達出來。
&ldquo你以後預備怎樣？有什麼計劃？&rdquo &ldquo計劃？沒有。
&rdquo他搖搖頭，但随即感到這樣說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責備的，不是嗎？既然沒有計劃，冒冒失失地從家裡出來幹什麼呢？因此他說：&ldquo不過不要緊，我有朋友幫忙，總有辦法好想。
&rdquo說這話時，他為了強調他的信心，跷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點點。
原想裝得老練些，看起來卻有一股滑稽的流氣。
家棻不響，低下頭去，看到他腳上一雙非常龌龊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見腳趾了。
她心裡非常難過，但不敢說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縮回腳去時，她故意把視線落在遠處，裝作沒有看見。
兩人沉默着，都感到空氣中有種無形的壓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麼方法。
&ldquo你該回家了！&rdquo邵祥先開口。
家棻猶疑不定地站起來。
她忽然想到應該問他一句話：&ldquo你現在有什麼困難？&rdquo &ldquo沒有，沒有！&rdquo他直覺地抗拒着，但看到家棻的臉色以後，又自己轉圜了，&ldquo困難還是有一點，我沒有什麼書好看。
&rdquo &ldquo你想看小說？&rdquo家棻變得高興了些。
&ldquo不是。
&rdquo他說，&ldquo我還是要用功，也許有機會可以考學校。
&rdquo &ldquo我想起來了。
&rdquo那雙又黑又大的眼閃耀着快樂的光彩，&ldquo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