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豔異編卷十九·幽期部三 嬌紅記

關燈
,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以歸。

    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惟于舅前為生延譽。

    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幹有餘,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

    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願諧矣,敢不賀?”嬌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

    ”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

    生賦《内家嬌》詞以相慶雲:燈花何大喜,多情事,天意想從人念。

    子秀蘭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簪紳。

    堪誇處。

    一雙兩好,彼此正青春。

    夙世因緣,今生契合,昔時秦晉,重締姻親。

    殷勤謝紅葉,傳來佳耗,意密情真,記東池畔,要誓神明。

    料得從今臨風對月,消除舊恨,慘雨愁雲。

    管取團圓到庑,不負深盟。

     是夕,紅反命于舅曰:“生意無不可也。

    ”遂立遣媒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願也。

    ”擇日遣聘。

     丁憐憐者,自生别後,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畫美人,猶在壁上。

    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

    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

    ”因指嬌像曰:“聞此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

    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

    ”帥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

    ” 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

    ”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

    ”憐悔失言,力解不獲。

    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于王。

    王時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

    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媒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财,不得已遂許之。

    嬌夜挂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複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于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

    ”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

    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辍。

    生每以為嫌。

    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雲:  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西東。

    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

      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

    生平生嗜好有不能緻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

    一夕,家宴罷,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嬌秉燭待側。

    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益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于君,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

    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恸。

    居數日,嬌忽卧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

    一日,舅出谒,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鳴咽不已。

    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

    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恤也。

    ”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

    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

    生亦自此悶悶,作事颠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

    舅甚怪之。

    秋八月,帥子納币促親期,舅許之。

    嬌病少廖,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

    舅怒審實于紅,将治之,紅绐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庑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

    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

    ”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複再問,隻加防閑。

    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

    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袂矣。

    ”因以詞一首,寓《好事近》與嬌為别。

    詞雲: 一自識伊來,便許绾同心結。

     天意竟辜人願,成幾番虛設。

     佳期近也想新歡,遣我空懸絕。

     莫忘花蔭深處,與西窗明月。

     嬌覽詞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

    ”因掩面大恸,生方悟,去留未決。

    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仆馬促回。

    生使人候嬌,不得已。

    入谒舅告别。

    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後,回目仁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後,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壇,無執幹者。

    ”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純歸侍亦須累月,又瓜期将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

    ”生因再拜。

    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

    ”因呼出别生。

    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

    再四呼之,不至。

    生遂别舅而歸。

    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豔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獨叫,則凄慘不自勝也。

    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

    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

    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

    生時舣舟岸下,冀一見嬌後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出于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

    嬌執生手大恸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

    兄今青雲萬裡,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

    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

    ’妾敢背此言那?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為念。

    ”因出斷袖還生曰:“謝兄厚恩,複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恸,紅亦淚下。

    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

    ”嬌含淚口占一詞以贈生雲:  郎今去也!抛奴去,恨共離舟,留不住。

    扶病别江頭,沾襟淚如雨。

    路遠終須别,一寸腸千結。

    此會再難逢,相逢隻夢中。

     又吟一絕為别雲: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 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别!  生得嬌詩詞,揖别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悼,浪翻風,彩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

     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

    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殒。

     因絕食數日,不能起。

    紅委曲開谕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谙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後,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于此矣。

    ”因圖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

    ”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

    ”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佩,下結以破環隻钗,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

    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以開釋我耳。

    ”因取香佩細認,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

    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

    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複言。

    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已成矣,無可奈何。

    ”遣紅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

    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别雲: 如此鐘情古所稀,籲嗟好事到頭非。

     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台作雨飛。

     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别, 擁爐細語鬼神知,拼把紅顔與君絕。

      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

    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随至。

    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

    因賦《憶瑤姬》以吊嬌娘,詞曰: 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分付。

    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

    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

    今生拼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明神為誓,死也相許。

    徒思行雲信斷,聽蕭歸去,月明誰伴孤鸾舞。

    細思之,淚流如雨。

    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

      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祥,因再三慰解。

    追慕無已,殆不能堪。

    又于壁上題詩一絕,以别父母,詩曰:  窦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 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

      又為詩一絕以别兄,詩曰:  當年鳳雅藹雙鸾,拟共翺翔萬裡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誰憐隻影叫蒼煙。

      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缢于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

    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

    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雲足下,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

    ”因回顧二親叮咛曰:“二哥才學俱優,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裡,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

    惟大人割不忍之恩。

    ”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

    ”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赢,竟奄奄不起。

    父母大恸,即日馳書告舅。

    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号位。

    舅因呼紅痛責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于此,皆汝之咎。

    ”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

    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

    兩違親議,亦老夫之也。

    ”因痛自悔。

    又謂紅曰:“申生豐儀如許,才學又如許,正昔人所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願既已違之矣,與死後之姻緣可也。

    ”紅曰:“然則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複書,舉嬌柩以歸于申家,得合葬焉。

    殁者而有知,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

    ”紅曰:“然。

    ”于是複書,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許焉。

    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

    舅書自悔責,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營辦喪事。

    又月餘,詢謀佥同,乃合葬于濯錦江邊,葬畢,紅告歸。

     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寝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吾二人死無憾矣。

    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菜不遠咫尺。

    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人間,所願足矣。

    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

    明年寒食,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

    ”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

    舅複與往寝所物色之,則無所有矣。

    惟見壁間之詞一閡雲:  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

     華表來歸,風物依然人事非。

     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家裡。

     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 舅見此詞,不覺哀悼。

    所留字迹,半濃半淡,尋亦滅去。

    舅與紅輩皆驚異,嗟歎而已。

    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紅見嬌之事,呼仆命騎往詣墳所。

    灑酒莫位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畢,倏然不見。

    後人故名為鴛鴦冢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