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回 盧夢仙江上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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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羞臉。

    ”意欲寄封家信回去,又想一想:“父親是不耐靜的,若寫書回去,一定把與人看,可不一般笑話。

    索性斷絕書信,到也泯然無迹。

    大凡讀書人最腐最執,毋論事之大小,若執定一念,任憑你蘇秦張儀,也說他不動,金銀寶貝,也買他不轉。

    這盧夢仙隻為出門時說了這幾句憤氣話,無顔歸去,也該寄書安慰父母妻子,知個蹤迹下落。

    他卻執泥一見,連書信也絕了,豈非是一團腐氣。

     夢仙尋了西山一間靜室,也不通知朋友,悄地搬去住了。

    這西山為燕都勝地,果然好景緻。

    怎見得,但見: 西方淨土,七寶莊嚴。

    蓮花中幻出僧伽,不寒不暑;懈慢國轉尋極樂,無古無今。

    燕子堂前,總是維摩故宅;婆羅樹下,莫非長者新宮。

    息舟香阜,悟得壽無量,願無量,相好光明無量。

    怅别寒林,還思小乘禅,大乘禅,野狐說法乘禅。

    廬峰惠遠和泉飛,蓮社淵明辭酒到。

    廣開十笏,遍置三田。

    如來丈六金身,士子三年鐵硯。

    方知佛教通儒教,要識書堂即佛堂。

     盧夢仙到了西山,在菩薩面前,設下誓願,說:“若盧夢仙不得金榜題名,決不再見江東父老。

    ”自此閉關讀書,絕不與人交往。

    同年中隻道他久已還家,那裡曉得卻潛居于此,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盧南村眼巴巴望這報錄人來,及至各家報絕,竟不見到,眼見得是不曾中了。

    那時将巴中的念頭,轉又巴兒子還家。

    誰知下第的舉人,盡都歸了,偏是盧夢仙信也沒有一封。

    南村差人到同年家去問,俱言三場後便不見在京,隻道先已回了。

    南村心裡疑惑,差人四處訪問,并無消耗。

    有的猜摸道:“多分到那處打秋風,羁留住了。

    須有些采頭,然後歸哩。

    ”因這話說得近理,盧南村将信将疑。

    又過了幾日,忽地有人傳到一個兇信,說盧夢仙已死于京中了。

    這人原不是有意說謊,隻因西安府商州,也有個舉人盧夢仙,會試下第,在監中曆事身死,錯認了揚州盧夢仙。

    以訛傳訛,直傳到盧南村家來。

    論起盧南村若是有見識的,将事件詳審個真僞才是。

    假如兒子雖死,随去的家人尚在,自然歸報。

    縱或不然,少不得音信也有一封,方可據以為準。

    這盧南村是個不通文理的人,又正在疑惑之際,得了此信,更不訪問的确,竟信以為真。

    那時哭倒了李妙惠,号殺了駱媽媽。

    盧南村痛哭,自不消說起。

     連李月坡也長歎感傷,說:“可惜少年英俊,有才無壽。

    ”與南村商議,女婿既登鄉榜,不可失了體面,合當招魂設祭,開喪受吊。

    料想随去的家人,必無力扶榇回鄉,須另差人将盤纏至京,收拾歸葬。

    盧南村依其言語,先挂孝開喪,扶榇且再從容。

    盧家已是認真,安有外人反不信之理。

    自此都道盧夢仙已死,把南村一團高興,化做半杯雪水。

    情緒不好,做的事件件不如意,日漸消耗。

    更兼揚州一帶地方,大水民饑,官府設法赈濟,分派各大戶,出米平粜。

    盧南村家事已是蕭條,還列在大戶之中。

    若兒子在時。

    還好去求免,官府或者讓個情分。

    既說已故,便與民戶一般。

    盧南村無可奈何,隻得變賣,完這樁公事。

    哪知水災之後,繼以旱蝗疫疠,死者填街塞巷,慘不可言。

    自大江以北,淮河以南,地上無根青草,樹上沒一片嫩皮。

    飛禽走獸,盡皆餓死。

    各人要活性命,自己父母,且不能顧,别人兒女,誰肯收留。

    可惜這: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去吹箫。

     那時盧南村家私弄完,童仆走散。

    莫說當大戶出米平粜,連自己也要吃官米了。

    李月坡本地沒處教書,尋得個鳳陽遠館,自去暫度荒年。

    嘗言人貧智短,盧南村當時有家事時,雖則悭吝,也還要些體面。

    到今貧窘,漸漸做出窮相形狀,連媳婦隻管嫌他吃死飯起來。

    且又識見淺薄,夫妻商議道:“兒子雖則舉人,死人庇護活人不得。

    媳婦年紀尚小,又無所出,守寡在此,終須不了。

    聞得古來公主也有改嫁,命婦也有失節,何況舉人妻子。

    不如把他轉嫁,在我得些财禮,又省了一個吃死飯的。

    媳婦又有所歸,完了終身,強似在此孤單獨自,熬清守淡,豈非一舉兩得。

    且此荒歉之時,好端端夫婦,還有折散轉嫁,各自逃命。

    寡婦晚嫁,是正經道理,料道也沒人笑得。

    ”駱媽媽道:“此正是救荒之計。

    但媳婦平昔雖則孝順,看他性子,原有些執拗,這件事不知他心裡若何。

    如今且莫說起,悄悄教媒人尋了對頭。

    那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送他轉身,那時省了好些口舌。

    ”盧南村連聲道是,暗地與媒婆說知。

    那些媒婆中,平昔也有曾見過李妙惠的,曉得才貌賢德兼備,即日就說一個富家來成這親事。

     你道這富家是何等樣人?此人姓謝名啟,江西臨川人。

    祖父世代揚州中鹽,家私巨富,性子豪爽。

    年紀才三十有餘。

    好飲喜色,四處訪覓佳麗。

    後房上等姬妾三四十人,美婢六七十人,其他中等之婢百有餘人。

    臨川住宅,屋宇廣大,拟于王侯。

    揚州又尋一所大房作寓。

    鹽艘幾百餘号,不時帶領姬妾,駕着臣艦,往來二地,是一個大揮霍的巨商,會幫襯的富翁。

    今番聞得李妙惠又美又賢,多才多藝,願緻白金百兩,彩币十端,娶以為妾。

     盧南村聽說肯出許多東西,喜出望處。

    與駱媽媽商議了幾句言語,去對李妙惠說道:“娘子,你自到我家,多感你孝順賢惠,不緻把我夫妻怠慢。

    我兒子中了舉人,隻指望再中個進士,大家興頭。

    那裡說起,中又不中,連性命也不得歸家。

    我兩個老狗骨頭命窮,自不消說起。

    卻連累你小小年紀,一般受苦,心中甚不過意。

    因此商量,不如趁這青春年少,轉嫁一人,生男育女,成家立業,豈不強似在此熬清受淡。

    恰好有個鹽商,願來結親。

    今與娘子說明,明日便送禮來,後日過門。

    房戶中有甚衣飾,你通收拾了去,我決不要你一件。

    ” 李妙惠聽了,分明青天中打下一霹靂,驚得魂魄俱喪,涕淚交流,說道:“媳婦自九歲結缡,十八于歸。

    成婚雖則三載,誓盟已訂百年。

    何期賦命不辰,中道捐棄,夫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也。

    聞訃之日,即欲從殉。

    一則以公姑無人奉養,欲代夫以盡溫涼;二則仆人未歸,死信終疑,故忍死以俟确音。

    倘果不謬,媳婦當勉盡心力,承侍翁姑。

    百年之後,亦相從于地下,是則媳婦之志也。

    何公姑不諒素心,一旦忽生異議,不計膝下之無人,乃強媳婦以改适?然未亡人雖出寒微,幼承親訓,頗知書禮,甯甘玉碎,必不瓦全。

    再醮之言,請勿啟齒。

    如必欲媳婦失節,有死而已。

    ”說罷,号恸不止。

     盧南村隻知要這百金财禮,那裡聽他這些說話,乃道:“娘子,你有志氣,肯與我兒子守節,看承我兩人,豈不知是一片好意,一點孝心。

    但我今時家事已窮,口食漸漸不周,将什麼與你吃了,好守孤孀。

    況且如此荒年,哪家不賣男鬻女來度命。

    沒奈何也想出這個短見,勸你勉強曲從。

    待我受這幾兩财禮,度過荒年,此便是你大孝了。

    ”妙惠聽了,明白公姑隻貪着銀子,不顧甚麼禮義,說也徒然。

    想了一想,收了淚痕,說道:“公婆主意已定,怎好違逆,隻得忍恥再嫁便了。

    但明日受聘,後日成婚,通是吉日,哭泣不祥。

    媳婦有兩件衣服,原是當時聘币,如今可将去,換些三牲祭禮,就今日在丈夫靈前祭奠一番,以完夫婦之情。

    ”盧南村見他應承,隻道是真,好生喜歡。

    說道:“祭禮我自來備辦,不消你費心。

    ”妙惠道:“還是把衣服去換來,也表我做妻子的真念。

    ”道罷,走回房中,取了兩件衣服,交與駱媽媽。

    盧南村看了想道:“這衣服急切換東西,須要作賤。

    把來藏過,另将錢鈔去買辦。

    ” 此時妙惠已決意自盡,思量死路,無過三條。

    刀上死,傷了父母遺體;河裡死,屍骸飄蕩;不如缢死,倒得幹淨。

    算計已定,拈起筆來,寫下一篇祝詞。

    少頃,祭禮完備,擺列靈前,妙惠向靈前拜了四拜。

    上香陳酒已畢,又拜四拜。

    祝道:“孝婦李妙惠,矢心守志,奈何公姑不聽,強我改适。

    違命則不孝,順顔則失節。

    無可奈何,謹陳絮酒,叩泣幾筵。

    英靈不昧,鑒我微忱,蕪詞上祝,去格來歆。

    ”取出祭文,讀道: 惟靈蚤慧,詞壇擅名。

    弱冠鵲起,秋風鹿鳴。

     奮翮南宮,鍛羽北溟。

    文星晝殒,泉台夜扃。

     彼蒼胡毒,生我無祿。

    幼失恃屺,惟親育鞠。

     伉俪君子,琴瑟雍穆。

    中道永違,遺我茕獨。

     死生契闊,音容杳絕。

    罹此百憂,五内摧裂。

     涕泗滂沱,淚枯繼血。

    自矢柏舟,荼苦甘齧。

     高堂不怿,強以失德。

    之死靡他,我心匪石。

     長恨無窮,銘腑刺骼。

    天地有終,捐軀何惜。

     英魂對越,與君陳說。

    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來則冰清,去則玉潔。

    長辭塵世,倘徉泉阙。

     嗚呼哀哉,惟靈鑒徹。

     讀罷祭文,又拜四拜,焚化紙錢,放聲号哭一場。

    哭罷,又請盧南村老夫妻坐下,也拜四拜,說道:“自今之後,公婆須自家保重,媳婦已不能奉侍了。

    ”盧南村道:“娘子,這事我原不得已而為之。

    你到謝家,若念舊日情義,常來看顧我,也勝似看經念佛。

    ”李妙惠含糊答應,自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