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七回 李修元雙親連喪 沈提點掖引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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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修元,是那一個帖子,激動印别峰自行祝發,心裡十分欽服,道他立地回心,沒有一些沾滞,真也似百煉锢的道器。坐在家中吟詩作賦,消遣無聊。或時随了父親,課花莳竹,較雨量晴,務作山林逸事。不料母親王氏,二豎相侵,十分沉重。修元食不沾唇,衣不解帶,萬種憂思。不是求神拜佛,便是煎藥調湯,不離左右伏侍。孰知大限将臨,到得五十五歲,不但母親嗚呼,兼之父親染了疫氣,相繼而殁,全家撩亂。竭盡含殓之禮,自是修元分内之事,固不待言。倏忽三年之服已阕,哀毀之念未忘。母舅欲與議婚,修元再三推阻,父母重喪,哀毀骨立,安忍留心。然心中卻因印别峰毅然披剃,自是英雄本色,切欲要去訪他。聞得别峰早已離了祗園寺,杖錫他往,不知何處寄迹。一日探得有信,現在臨安徑山做了住持。因思徑山馀杭所屬,計程不遠,即欲禀過舅氏,前往探視。

    其舅安世曰:“瓢笠之流,孤雲野鶴,乃無定迹,你去則甚?且汝上下并無弟兄,惹大家私誰為主管?”修元曰:“仰仗舅舅表兄料理無妨,已擇吉二月之朔,束裝起程。”安世曰:“遠道抛離,萬分牽挂,須令全兒同去方好。”修元曰:“家伴無人,何必賢兄同去,止帶兩仆足矣。”遍觀群仆,都不當意。隻揀兩個老而蠢者,在家專一打柴,喚名此木,一個專會舂米,喚名八木,挑了琴劍書箱,先在門首等着。修元拜了父母靈祠,拜了舅舅表兄,正要出門,又有兩個家人,一名三酉,一名草軍,也要随行。修元道:“我出門用你不着,隻在家罷。”三酉道:“隻怕還要用着我們,不要一句就回絕了。”修元也不多言,竟與舅父表兄一拱就别,出了天台,便從黃岩一路,徒步取道而行。

    始初出門,腳步健旺,走了兩日,到了黃岩地方,腳酸腿腫。兩仆信步前行,修元每每落後,十分狼狽。隻見一人,跨着一個蹇驢,後面趕來。看見修元步履苦難,狀貌偃蹇,上前問道:“先生何往?”修元道:“要往臨安。”又問:“到彼貴幹?”修元曰:“要去訪個故人。”又問:“故人何處?”修元曰:“聞說在徑山,未知果否?”那人遂下驢,牽着慢慢同行。修元問道:“尊兄尊姓?”那人答道:“小于姓沈,名通,賤号望湖。以舍下住在吳山望見西湖,故以為号。”修元曰:“西湖美地,心竊慕之,今蒙尊兄一見如故,不愁西湖乏主人也。敢問尊兄何來?”望湖道:“小子蟻職提點,常到台州提取錢糧,道路極熟。看得先生行路倦息,不若将小蹇讓先生騎走一站,小弟是走慣的,卻不要緊。”修元謙謝不遑,提點再三遜讓,修元也就遵命。提點又問:“先生姓名尚未請教。”修元接口道:“小弟姓李,名喚元修,号為修元。先君原在臨安驸馬府内居住,因愛清淨,棄職隐居天台。”提點就道:“失敬相公,多有罪了。”兩個輪替騎着牲口,不覺二日,到了蕭山地方。提點道:“相公先到江口等待,小弟尚要到蕭山縣裡,取角文書就來,同過江去。若到西興地方,須雇小轎過江,此輩最是兇惡,不可軟弱,被他欺弄,切囑,切囑。”修元也不着心。

    到了彼處,要雇小轎。隻見許多轎夫,袒肩赤腳,掉臂昂頭,把後邊行李瓜分星散。急得兩個管家連聲叫苦,一個主人兩眼彷徨。隻見一個轎夫,長長大大,卷拳勒膊,大聲道:“行李不妨,拔出大等吓,要每乘轎子足紋五錢。”兩仆道:“我們自走。”轎夫又道:“過江過水與走山路不同,水沙高低,潮頭洶湧,就是肩頭背你,上船也要三錢。”修元也隻得照價雇了三乘。擡到江水中央,前井轎夫故意将腰一松,墜落石塊,嚷道:“不好,不好,相公與我的銀包掉下水了!”即叫:“相公下來,我好拾取。”一派汪洋江水,如何下腳?相公隻得應承,如數償還。後邊的又道:“腰邊夾剪跌落,又要照例。”一霎時擡到船上,又被船家把船戗在江心,索足重價,方達彼岸。不覺提點也到跟前,看見如此兇狀,拔出鞭子照頭打去,隻要送官。那些轎夫認得提點,目瞪口呆,即時拿出原銀,分文不缺。修元才曉得,行路之人,十分艱苦。

    過了錢塘江面,便是臨安會城。提點同了修元,進了候潮門,引到吳山上自家門首。敲開門扇,請修元書房住下,安插管家停當。因過午飯,提點就引了修元,城隍山十廟前後,轉到三茅觀等處,遊玩一番。覺道清雅,望見西湖,心境一豁,提點又指說一番,十分愛慕,不覺走到伍公廟,下了鼓樓山坡,先到皇城前,下馬牌、棋盤街看了,就往臨安府前轉身。一路喧喧嚷嚷,毂擊肩摩,都是販夫販婦。前前後後,都是官府衙門,牌坊鋪店。修元是耽幽愛靜之人,如何耐煩,次日即便别了提點,要往徑山問路。提點抵死不肯放手,未免羅列破費,款待一番,十分隆重。修元心甚感謝,隻為生死事大,銳意西行。提點道:“西湖勝概天下名區,不得到者猶然夢想,安有在此經過不一玩遊?未免為一生缺典。”修元道:“我意也是如此。”挽手同出錢塘門外。正是:

    握手相知不忍離,瀕行把袂複踟蹰。

    心交不論初傾蓋,白首如親也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