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轟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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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你恨敵人,你小看自己,你為同胞們發怒。

     機聲遠了,你極願由洞裡出來,而又懶得動。

    你知道什麼在外面等着你呢:最晴明的天日,與最凄慘的景象,陽光射在屍與血上,晴着天的地獄。

     在我所在的洞外,急速的成功了好幾座地獄。

    民房、鋪戶、防空壕,都在那巨響中被魔手擊碎。

    瓦飛了、磚碎了、器物成了煙塵;這還都不要緊,假若那瓦上、磚上、與器物的碎屑殘片上沒有粘着人的骨,灑着人的血。

    啊!電線折斷,上面挂着條小孩的發辮,和所有的器物,都在那一堆裡,什麼都有,什麼也沒有。

    這是轟炸。

    這隻教你有一口氣便當恨日本,去打日本。

    民族間的仇恨,用刀與血結起,還當以刀與血解開。

    這教訓打到你的心的最深處,你的眼前便是地獄。

     為什麼我們截不住敵機呢?那富人們聽到了那些慘事而略微帶着一點感情說。

    是呀,富人們,為什麼呢?假若你的錢老在身邊,我們的飛機是不會生下幾架小機來的象胎生動物那樣。

    明白嗎? 七月十九這天來得更兇。

    十二号那天,兩彈距我有四丈遠。

    我在洞裡,所以隻覺震動;比我遠兩丈的大水缸卻被一寸長的一塊炸片打成了兩半。

    十九日,我躲在院外,前有土坡,後有豆架,或者比在洞裡更安全些。

    彈落之處,最近的也距我十丈。

    可是,落彈時那種吱忽吱忽的呼嘯,是我生平所聽見過的聲音中最難聽的。

    沒有聽見過鬼叫,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為呼召着人魂,那天死傷過千!當這種呼嘯在空中亂叫的時候,機聲炮聲都似乎失去了威風。

    整個的空中仿佛緊張憤怒到極度,而到底無法抵抗住那些黑棒子的下落。

    那些黑棒子象濺了水花的幾噸紅鐵的精華,挾着魔鬼的毒咒,吱忽吱忽的狂叫、奔落、粉碎,達到破壞的使命。

    炸彈的爆烈,重炮的怒吼,都有它們的宏壯威嚴;而這吱忽吱忽的響聲卻是奸狡輕狂,是鬼的狂笑,自天空一直笑到地上,引起無限的哭聲! 吱忽吱忽,咚咚咚天上叫完,地緊跟着就翻了。

    這一天,七月十九的響動,比哪一回都劇烈。

    我是在土坡旁的豆田上。

    一切都是靜的,綠的豆葉、長的豆角、各色的豆花,小風吹來,綠葉的微動并無聲音。

    可是它自己響起來,土自己震顫。

    不久,地鎮定了,天上的敵機已走遠,象中了咒詛似的那麼急奔。

    兩處起了火,一遠一近。

    猛然的想起血肉橫飛的光景,朋友們的安全,被難同胞的苦痛,眼前的土坡,身旁的豆田,還是那麼靜默安閑;離十丈遠,可就有婦女在狂嚎;丈夫兒女已被那吱吱的鬼叫呼攝了去,有的連塊骨也沒剩。

     什麼能打鬼呢?幾乎沒有别的靈驗法術,而隻有加強我們空軍這一條實際的辦法。

    戰争是最現實的,膽大并逃不出死傷,赤手不能撥開炸彈,哀悼傷亡的同胞并不能保險自己不死。

    出錢出力,把全民族的拳變為鐵的,把我們的呼号變為飛機的與炸彈的響聲,打退賊兵,追到三島。

    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這才是在犧牲中獲得了最有益的教訓。

    怕麼?沒一點用。

    不怕呢?一句空話。

    怕吧,不怕吧,你總得這麼着:出錢或出力!除了這種實際的辦法,你的情緒生活便隻有恐懼,你的自私将毀滅了你自己與你的國。

     轟炸完了,救護隊隊員的每一滴汗都是金子,他們的汗把襪子都濕透。

    同時,燙着飛機式——在空襲警報到租界細細燙成的——頭發的女郎,與用綢手絹輕拭香汗的少年男子,又在娛樂場中以享受去救亡了。

     載一九三八年八月《文藝月刊》第二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