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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未來的丈夫,我見過。在外祖父的家裡。人長得又低又小,穿一身藍布棉袍子,黑馬褂,頭上戴一頂趕大車的人所戴的五耳帽子。

    當時翠姨也在的,但她不知道那是她的什麼人,她隻當是哪裡來了這樣一位鄉下的客人。外祖母偷着把我叫過去,特别告訴了我一番,這就是翠姨将來的丈夫。

    不久翠姨就很有錢,她的丈夫的家裡,比她妹妹丈夫的家裡還更有錢得多。婆婆也是個寡婦,守着個獨生的兒子。兒子才十七歲,是在鄉下的私學館裡讀書。

    翠姨的母親常常替翠姨解說,人矮點不要緊,歲數還小呢,再長上兩三年兩個人就一般高了。勸翠姨不要難過,婆家有錢就好的。聘禮的錢十多萬都交過來了,而且就由外祖母的手親自交給了翠姨,而且還有别的條件保障着,那就是說,三年之内絕對的不準娶親,借着男的一方面年紀太小為辭,翠姨更願意遠遠的推着。

    翠姨自從訂婚之後,是很有錢的了,什麼新樣子的東西一到,雖說不是一定搶先去買了來,總是過不了多久,箱子裡就要有的了。那時候夏天最流行銀灰色市布大衫,而翠姨的穿起來最好,因為她有好幾件,穿過兩次不新鮮就不要了,就隻在家裡穿,而出門就又去做一件新的。

    那時候正流行着一種長穗的耳墜子,翠姨就有兩對,一對紅寶石的,一對綠的,而我的母親才能有兩對,而我才有一對。可見翠姨是頂闊氣的了。

    還有那時候就已經開始流行高跟鞋了。可是在我們本街上卻不大有人穿,隻有我的繼母早就開始穿,其餘就算是翠姨。并不是一定因為我的母親有錢,也不是因為高跟鞋一定貴,隻是女人們沒有那麼摩登的行為,或者說她們不很容易接受新的思想。

    翠姨第一天穿起高跟鞋來,走路還很不安定,但到第二天就比較的習慣了。到了第三天,就是說以後,她就是跑起來也是很平穩的。而且走路的姿态更加可愛了。

    我們有時也去打網球玩玩,球撞到她臉上的時候,她才用球拍遮了一下,否則她半天也打不到一個球。因為她一上了場站在白線上就是白線上,站在格子裡就是格子裡,她根本的不動。有的時候,她竟拿着網球拍子站着一邊去看風景去。尤其是大家打完了網球,吃東西的吃東西去了,洗臉的洗臉去了,惟有她一個人站在短籬前面,向着遠遠的哈爾濱市影癡望着。

    有一次我同翠姨一同去做客。我繼母的族中娶媳婦。她們是八旗人,也就是滿人,滿人才講究場面呢,所有的族中的年輕的媳婦都必得到場,而個個打扮得如花似玉。似乎咱們中國的社會,是沒這麼繁華的社交的場面的,也許那時候,我是小孩子,把什麼都看得特别繁華,就隻說女人們的衣服吧,就個個都穿得和現在西洋女人在夜會裡邊那麼莊嚴。一律都穿着繡花大襖。而她們是八旗人,大襖的襟下一律的沒有開口。而且很長。大襖的顔色棗紅的居多,绛色的也有,玫瑰紫色的也有。而那上邊繡的顔色,有的荷花,有的玫瑰,有的松竹梅,一句話,特别的繁華。

    她們的臉上,都擦着白粉,她們的嘴上都染得桃紅。

    每逢一個客人到了門前,她們是要列着隊出來迎接的,她們都是我的舅母,一個一個的上前來問候了我和翠姨。

    翠姨早就熟識她們的,有的叫表嫂子,有的叫四嫂子。而在我,她們就都是一樣的,好像小孩子的時候,所玩的用花紙剪的紙人,這個和那個都是一樣,完全沒有分别。都是花緞的袍子,都是白白的臉,都是很紅的嘴唇。

    就是這一次,翠姨出了風頭了,她進到屋裡,靠着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

    女人們就忽然都上前來看她,也許她從來沒有這麼漂亮過;今天把别人都驚住了。

    以我看翠姨還沒有她從前漂亮呢,不過她們說翠姨漂亮得像棵新開的臘梅。翠姨從來不擦胭脂的,而那天又穿了一件為着将來作新娘子而準備的藍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翠姨讓她們圍起看着,難為情了起來,站起來想要逃掉似的,邁着很勇敢的步子,茫然的往裡邊的房間裡閃開了。

    誰知那裡邊就是新房呢,于是許多的嫂嫂們,就嘩然的叫着,說:

    “翠姐姐不要急,明年就是個漂亮的新娘子,現在先試試去。”

    當天吃飯飲酒的時候,許多客人從别的屋子來呆呆的望着翠姨。翠姨舉着筷子,似乎是在思量着,保持着鎮靜的态度,用溫和的眼光看着她們。仿佛她不曉得人們專門在看着她似的。但是别的女人們羨慕了翠姨半天了,臉上又都突然的冷落起來,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出,又都沒有說,然後彼此對望着,笑了一下,吃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