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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别。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個隊伍,但衣服下藏着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着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後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麼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岩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隻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後,老趙三赤着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胡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着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

    李二嬸的喉嚨變做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團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面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牆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

    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們在說:“走狗們。”

    平兒他聽清的情婦被拷打:

    “男人哪裡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

    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

    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于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面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裡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

    平兒于是在田間跑着,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近處叫:

    “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的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

    老頭子說:“什麼事?”

    “日本子捉我。”

    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面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後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塗上紙條把後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着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闩,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很快那些人,哪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着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血,他的樣子已經很可慘。

    ***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别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

    “革命軍所好是他不胡亂幹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胡子算完蛋:自己紛争,亂撞胡撞。”

    這次聽衆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隻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

    “那麼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

    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對身邊坐着戴男人帽子的當過胡子救國的女英雄說:

    “死的就丢下,那麼受傷的怎麼受傷的怎樣了?”

    “受微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着跑來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牆壁,嘴中發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

    人們拉開她,她有力掙紮,比一條瘋牛更有力:

    “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子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