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論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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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作過一篇文,說到高中畢業生寫的别字之多。這一年多又看了多少高中畢業生、大學一年生的國文卷子及作文本子,還是覺得如此。前年十月十一月《申報·自由談》裡《論語》裡有過一回别字的讨論,有人說青年人寫别字,讀别字應當寬恕,有人卻主張提倡——因為漢字實在太難,這麼着可以給簡筆字之類開一條門路。去年《太白》創刊号裡也有胡愈之先生《怎樣打倒方塊字?》一文,提倡寫别字,詞類連書,準備拉丁化。那是更進一步了。

    别字的界說并不容易定;說是以約定俗成為标準,就是以通用為标準,固然不錯,可是通用的标準也很難嚴格說明。譬如“無”字固然通用,“無”字也不僻;“考”字固然通用,“攷”字也不僻。我們可以說“攷”字用得少些;但“無”字情形就不同,普通讀書人多用“無”字,而俗刻書裡卻多用“無”字。從前說“約定俗成”,大概隻以普通讀書人為限,俗刻書是不算的。按這個标準,“無”“攷”兩字算是“古字”,而非通用字。——“古字”的名字有語病,實在就是“現在罕用字”的意思。所以舊時寫别字固然為人所笑,為功令所斥,寫“古字”也算是好奇之過,不讨好。至于讀别字,說來也夠複雜的。書音和語音不同,如“車水馬龍”與“來輛車”的兩個“車”字;方音有時不同,如“覃振”的“覃”,北平人讀“談”,湘西人讀“琴”;字調(四聲)的變化無方,更不用說了。但向來說讀别字,隻按普通讀書人的書音為标準,那卻簡單得多。還有本來是别字或别音,因為一般人士都當作正字正音用,似乎有漸漸變成正字正音的樣子,原有的正字正音倒反要成為“古字”“古音”了。如“竭力”現在通寫作“極力”,“滑稽”(骨稽)現在通讀作“華稽”都是顯例。這算是新的“約定俗成”,我們無須也怕不能深閉固拒。

    新教育施行以來,直到近年,寫“古字”的差不多很少了,寫别字、讀别字的卻增多。這自然因為學習識字寫字的時間減少之故;有人說漢字繁難也是主因,不然别國文字教育,時間也差不多,怎麼會成功呢?這樣說的人一定忘記了西洋文字教育裡拼法錯誤一個大問題;那其實就是中國的寫别字,他們也是至今還未解決的。讀别字的問題,在西洋也許少些,但如倫敦俗音,不讀h的聲音(如Hill讀為Ill)之類,也頗為受教育的人所诟病。再說漢字雖然繁複,可是據周先庚先生研究,也有它們的完形性,易于辨識,或為拼音文字所不及。(詳見周先生《美人判斷漢字位置之分析》,《中國測驗學會研究報告》之八)周先生的意思,漢字教學方法若改良,學起來也未必特别難。這個意思雖還是個假設,要等逐步實驗才可下斷語,可是說漢字繁難是别字的主因,卻暫難相信了。

    關于教學法改良,在前年那文中已說到應注重訓練一層,特别在小學與初中裡。具體的辦法,該等專家去研究;但默寫與字表考試似乎都可施行。字表可分年級制定,與教材連絡,這個自然也得靠專家。數筆順在小學裡也是基本;但像前幾年所見那樣,教小學生們戟指書空,似乎不如讓他們用筆寫在練習簿上。——不知這句話外行否?關于寫字,大約也需要心理技術,聽說定縣現在有人正在研究。除了教學法之外,簡體字的施行,也可使漢字更容易寫,即使不更容易識。有人怕簡體字施行以後,一面要識簡體字,一面還要識尋常漢字,如既要識“變”字,又要識“變”字,豈不更難。但主張簡體字的人覺得如定好了一套簡體字,由教育部公布,像公布注音符号一樣,簡體字便很易通行,不久當能取尋常漢字而代之。雜志報紙不用說,便是古書,如有必要,也可用簡體字翻印。(也有主張簡體繁體并用的,過渡時期事實上當不免如此。但不必主張,我們盼望那些繁體将來都變成“古字”)我們得注意,現在《論語》《人間世》已攙用簡體字,《太白》等四種雜志也将攙用,更重要的,教育部已請錢玄同先生編制簡體字表,不久就可公布:這個運動已經離開了純粹讨論的時期了。簡體字通行,教學法改良,文字教育易于進步,别字必然減少。至于胡愈之先生的提議,我不以為然。一則拼音文字在中國施行的可能性太小,此層多有論者。二則胡先生故意滿紙别字,雖和方塊字開了大玩笑,卻讓讀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猜那樣滿紙寫别字,也必定比平常作文多費一兩倍工夫。他的提議大概不會有實際影響。

    至于現在人寫别字讀别字,應加寬恕,不必嘲笑,那是不錯的。但該分别而論。在學校裡的學生還該由教師随時矯正;不過标準可以放寬些,寫的方面,可以準寫簡體字;讀的方面,方音和國音可以準其并用。固然,因為上下文關系,寫别字讀别字實際上并沒有什麼妨害,但是不寫别字不讀别字,像穿幹淨衣服一樣,豈不更好。愛好之心,人皆有之,我想沒有人是愛寫别字、愛讀别字的,隻是不由自主罷了。至于社會一般人,有機會也可給他們矯正,多一半卻隻能聽其自然。

    1935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