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小時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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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常想寫一篇文章,題目是“四書的意義”,懂得《四書》的意義便真懂得孔孟程朱,也便真懂得中國學問的價值了。

    這是一回事。

    但《四書》我從小就讀過的,初上學讀完《三字經》便讀《四書》,那又是一回事。

    回想起來那件事何其太愚蠢、太無意義了,簡直是殘忍。

    戰時在故鄉避難,有一回到一親戚家,其間壁為一私塾,學童正在那裡讀書,我聽得一個孩子讀道:“子謂南容!子謂南容!”我不禁打一個寒噤,怎麼今日還有殘害小孩子的教育呢?我當時對于那個聲音覺得很熟,而且我覺得是冤聲,但分辨不出是我自己在那裡誦讀呢,還是另外一個兒童學伴在那裡誦讀?我簡直不暇理會那聲音所代表的字句的意義,隻深切地知道是小孩子的冤聲罷了。

    再一想,是《論語》上的這一句:“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可憐的兒童乃讀着:“子謂南容!子謂南容!”了。

    要說我當時對于這件事憤怒的感情,應該便是“火其書”!别的事很難得激怒我,談到中國的中小學教育,每每激怒我了。

     我自己是能不受損害的,即是說教育加害于我,而我自己反能得到自由。

    但我決不原諒它。

    我們小時所受的教育确是等于有期徒刑。

    我想将我小時讀《四書》的心理追記下來,算得兒童的獄中日記,難為他坐井觀天到底還有他的陽光哩。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我記得我讀到這兩句“人焉廋哉”,很喜悅,其喜悅的原因有二,一是兩句書等于一句,(即是一句抵兩句的意思)我們讨了便宜;二是我們在書房裡喜歡廋人家的東西,心想就是這個“廋”字罷? 讀“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很喜悅,因為我們鄉音車豬同音,大“豬”小“豬”很是熱鬧了。

     先讀“林放問禮之本”,後又讀“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仿佛知道林放是一個人,這一個人兩次見,覺得喜悅,其實孔子弟子的名字兩次見的多得很。

    不知何以無感觸,獨喜林放兩見。

     讀子入太廟章見兩個“入太廟每事問”并寫着,覺得喜悅,而且有讨便宜之意。

     讀“賜也爾愛其羊”覺得喜悅,心裡便在那裡愛羊。

     讀“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覺得喜悅,不知何故?又讀“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亦覺喜悅,豈那時能賞識《論語》句子寫得好乎?又讀“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亦覺喜悅。

     先讀“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後又讀“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覺得喜悅,又是讨便宜之意。

     讀“暴虎馮河”覺得喜悅,因為有一個“馮”字,這是我的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