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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誰也受不了!什麼病,一躺就是七八天!”她還想再唠叨幾句,可是又吞下了,她的左眼跳得她心慌。左眼跳禍,右眼跳客,她不願惹起男人的牛勁,多生些無用的閑氣,她從炕席上折下一小片高梁稭,抿點唾沫,壓到眼皮上,擺動着兩手走出窯洞。

    望望太陽,近午了。晌飯吃什麼呢?今天似乎是個不平常的日子,應該吃點好的。她盤算一回,決定做小米幹飯炒韭菜,菜裡多加點油。她轉回屋子,開始在上竈前炊起午飯。淘上米,燒了幾把柴火,無精打彩地坐到泥地上。一團一團的濃煙從竈門冒出來,又從窯門流出去,落後的青煙一時擠不出去,升到屋頂,打幾個轉身,便從門上特意開的四方形的窟窿溜到屋外,歡快地飛舞上半空。

    用襖袖揩揩油臉,又往竈眼裡添了幾塊柴,有财嫂注視着自己的多棱的小腳,想起剛才婦女聯合會上的事,主席的話似乎依舊響在她的耳邊:

    “許多人推舉有财嫂做洗衣隊的隊長,有沒有反對的?沒有就通過了。”

    這是多麼光榮的事啊!簡直比針線受人稱贊時還光榮十倍。她得意地想着,不覺笑出聲來。

    “鬧什麼鬼!”男人嘟哝着,翻了一個身。

    抓到這個機會,有财嫂便高興而又忸怩地說:

    “秃子他爹啊,她們舉我做洗衣隊長呢!主席還誇獎我能幹!”

    “哼,你就愛戴高帽,給你幾句好話就不知道東西南北了!看你忙忙叨叨,整天不坐家!”

    “怎麼?怎麼?我是革命啊!女人就不許革命麼?現在——現在可不像頭前了,男女平等,……”她記得有人在識字小組裡曾經這樣說過,原來的話還長,但她記不起那麼許多了。停一停,她不服氣地接下去:“嗯,我就是這麼個人,心直口快,誰像你,一千錐子也刺不出血!”

    “少說兩句吧,怕你啦!”

    “我偏說,我偏說!有了毛病還怕人批評,你一點不像鄒金魁他們那些人!”

    男人靜下來。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是對的。然而他的苦惱而惶惑的思緒無情地煩擾着他,使他對于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厭倦,甚而是憎惡。

    什麼地方噪噪嚷嚷。這鬧聲,不時被野風吹到他的枕畔,整整一上午。他更注意到小秃子一吃完朝飯就揮舞着木刀跑出去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他生起一點懷疑。

    “孩子哪去了?”

    “上操去啦,你不知道?”有财嫂的撅起的嘴唇一下就展開了:“今天合區的自衛軍和少先隊都到咱們這裡來操練,你也不去看看!”

    飯已經煮熟,菜也炒好了——一盤早晨新從菜園裡剪割的綠澄澄的韭菜散發着油膩的香味,一聞就會叫人流口涎!

    可是小秃子還不曾回來。她想這孩子簡直是隻野貓,有同伴戀着玩,玩到天黑也不知道餓。她倚着門框,右手搭到眉上,眯起小眼睛向張大爺的谷場眺望。

    會操已經完畢了。自衛軍赤着粗黑的上身,頭頂包着藍帕子,亂紛紛地舞動他們的梭标,錨子,來福槍,足有三百多人,簡直是廟會時野台上的一場熱鬧的武戲。

    孩子們——少先隊的英雄——擠撞在人群裡,有的從大人的嘴邊搶奪大餅吃,有的同自衛軍起勁地玩弄刀槍,也有一個兩個正經地練習“立正”和“跑步”一類操練時的行動,可是另外一個孩子立刻會把他推撞一個踉跄,或者同他扭做一團,皮球似的滾在場上。

    沒有小秃子的蹤影。有财嫂剛一擡腳,想要走前幾步呼喚呼喚,不知什麼鬼東西從一盤石磨後跳出來。

    “媽!”

    她向後一退:手撫着心窩,喘噓噓地說:

    “哎喲,吓死我了,小雜種!”

    小秃子頑皮地嬉笑着,一頭從媽媽的胳膊下躜過去,耗子似的竄進窯洞。他把木刀抛在地上,從炕頭取出一個洋鐵罐兒。這是他僅有的玩具。他曾經在這裡邊養過螞蚱、螳螂、蚯蚓,于今是一隻不會叫的蟋蟀,他魯莽地說:

    “媽,給我一個觸燈盒!”

    他的小褂已經濕透了,衣襟敞開,汗水流過他的灰泥斑駁的胸膛,畫成許多條彎曲的溝渠。他的小臉黑裡泛紅,兩隻好看的大眼睛靈活地滾來滾去。可是,有财嫂看見他的頭後新添了一條傷痕,血珠凝結不久,她用親昵而又埋怨的聲調說:

    “淘氣死啦!臉上身上老有傷,這又怎麼啦?”

    小秃子鼓起腮幫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半晌才說:

    “我和他們比刀——媽,有沒有觸燈盒?”

    “做什麼?”

    “養促促。這個給張大爺,……”他把洋鐵罐一揚,眼裡又閃出頑皮的光芒:“他說舊鐵好給自衛軍打錨子……”

    “罷呀,吃完飯再說吧,飯都涼啦!”

    在女人擺飯碗的當兒,吳有财發出一聲悠長和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