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張廷秀逃生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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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自家門首,便覺凄然淚下。

    走入門來,見母親正坐在矮凳上,一頭績麻,一邊流淚。

    上前叫道:“母親,孩兒回來了!”哭拜于地。

    陳氏打磨淚眼,觀看道:“我的親兒,你們一向在那裡不回?險些想殺了我!”相抱大哭。

    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細說一遍,又低低說道:“孩兒如今俱得中進士,選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選庶吉士。

    隻因記挂爹媽,未去赴任,先來觀看母親。

    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 陳氏聽見兒子都已做官,喜從天降,把一天愁緒撇開,便道:“你爹全虧了種義,一向到也安樂。

    如今恤刑坐于常熟,解審去了。

    隻在明後日回來。

    你既做了官,怎地救得出獄?” 廷秀道:“出獄是個易事。

    但沒處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這口惡氣。

    ”文秀道:“且救出了爹爹,再作區處。

    ”廷秀又問道:“向來王員外可曾有人來詢問?媳婦還是守節在家,還是另嫁人了?”陳氏道:“自你去後,從無個小使來走遭。

    我又日夜啼哭,也沒心腸去問得。

    到是王三叔在門首經過說起,方曉得王員外要将媳婦改配,不從,上了吊救醒的。

    如今又隔年餘,不知可能依舊守節?我幾遍要去,一則養娘又死,無人同去;二則想他既已斷絕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卻又中止。

    你今隻記他好處,休記他歹處。

    總使媳婦已改嫁,明日也該去報謝。

    ”廷秀聽了這話,又增一番凄慘,齊答道:“母親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尋一乘轎來,請母親到船上去罷。

    ”文秀即去雇下。

    陳氏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粗重家火,盡皆棄下。

    上了轎子,直至河口下船。

     可憐母子數年隔别,死裡逃生;今日衣錦還鄉,方得相會。

    這才是:兄弟同榜,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轎,來到府中。

    太爺還未升堂,先來拜理刑朱推官。

    那朱四府乃山東人氏,父親朱布政與邵爺卻是同年。

    相見之間,十分款洽。

    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緣何館驿中通不來報?”廷秀道:“學生乃小舟來的,不曾幹涉驿遞,故爾不知。

    ”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門?”廷秀道:“舟已打發去了,在專諸巷王玉器家作寓。

    ” 朱四府又道:“還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蘇,還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

    ”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爺屏退左右,将昔年父親被陷前後情節,細細說出。

    朱四府驚駭道:“原來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卻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審回時,即當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

    ”弟兄一齊稱謝。

    别了朱四府,又來拜太守,也将情事細說。

    俗語道:“官官相為。

    ”見放者兄弟兩個進士,莫說果然冤枉,便是真正強盜,少不得也要周旋。

    當下太守說話,也與朱四府相同。

    廷秀弟兄作謝相别,回到船裡。

    對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貧人模樣,先到專諸巷打探,看王員外如何光景。

    你便慢慢随後衣冠而來。

    ”商議停當,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個帽子,一徑奔到王員外家來。

     且說趙昂二年前解糧至京,選了山西平陽府洪同縣縣丞。

     這個縣丞,乃是數一數二的美缺,頂針捱祝趙昂用了若幹銀子,方才謀得。

    在家候缺年餘,前官方滿,擇吉起身。

    這日在家作别親友,設戲筵款待,恰好廷秀來打探,聽得裡邊鑼鼓聲喧,想道:“不知為甚恁般熱鬧?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麼?”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闖進去看是何如?”望着裡邊直撞,劈面遇見王進。

    廷秀叫聲:“王進那裡去?”王進認得是廷秀,吃了一驚,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見?”廷秀道:“在遠處頑耍,昨日方回。

    我且問你,今日為何如此鬧熱?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麼?”王進在急遽間,不覺真心露吐,乃道:“阿彌陀佛!玉姐為了你,險些送了性命,怎說這話!” 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

    ”王進去後,又望裡面而來。

    到了廳前,隻見賓客滿座,童仆紛纾分開衆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趙昂在席上揚揚得意,戲子扮演的卻是王十朋《荊钗記》。

    心中想道:“當日丈人趕逐我時,趙昂在旁冷言挑撥,他今日正在興頭上,我且羞他一羞。

    ”便捱入廳中,舉着手團團一轉道:“列位高親請了!” 廷秀昔年去時,還未曾冠,今且身材長大,又戴着帽子,衆親眷便不認得是誰。

    廷秀複身向王員外道:“爹爹拜揖!”終須是旦夕相見的眼熟,王員外舉目觀看,便認得是廷秀,也吃一驚,想道:“聞得他已死了,如何還在?”又見滿身褴褛,不成模樣,便道:“你向來在何處?今日到此怎麼?”廷秀道:“孩兒向在四方做戲,今日知趙姨丈榮任,特來扮一出奉賀。

    ” 王員外因女兒作梗,不肯改節,初時見了到有個相留之念,故此好言問他;今聽說在外做戲,惱得登時紫了面皮,氣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誰是你的父親?還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稱呼,叫聲嶽丈何如?”王員外又怒道:“誰是你的嶽丈?”廷秀道:“父親雖則假的,嶽丈卻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趙昂一見了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這小殺才,已撇在江裡死了,怎生的全然無恙?莫非楊洪得了他銀子放走了,卻來哄我?”又聽得稱他是姨丈,也喝道:“張廷秀,那個是你的姨丈來,到此胡言亂語?若不走,教人打你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趙昂,富貴不壓于鄉裡。

    你便做得這個螞蟻官兒,就是這等輕保我好意要做出戲兒賀你,反恁般無禮!”趙昂見叫了他名字,一發大怒,連叫家人快鎖這花子起來。

     那時王三叔也在座間,說道:“你們不要亂嚷。

    是親不是親,另日再說。

    既是他會做戲,好情來賀你,隻當做戲子一般,演一出兒頑頑,有何不可,卻這般着惱!”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來,不要聽他們。

    ”衆親戚齊拍手道:“還是三叔說得有理!”将廷秀起入戲房中,把紗帽員領穿起,就頂王十朋《祭江》這一折。

    廷秀想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與玉蓮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這折戲上,渾如王十朋當日親臨。

    衆親戚眼淚都看出來,連聲喝采不疊。

    隻有王員外、趙昂又羞又氣。

     正做之間,忽見外面來報,本府太爺來拜常州府理刑邵爺、翰林褚爺,慌得衆賓客并戲子,就存坐不住,戲也歇了。

     王員外、趙昂忽奔出外邊,對赍帖的道:“并沒甚邵爺、褚爺在我家作寓。

    ”赍帖的道:“邵爺今早親口說寓在你家,如何沒有?”将帖子放下道:“你們自去回覆。

    ”竟自去了。

    王員外和趙昂慌得手足無措,便道:“怎得個會說話的回覆?”廷秀走過來道:“爹爹,待我與你回罷。

    ”王員外這時,巴不得有個人兒回話,便是好了,見廷秀肯去,到将先前這股怒氣撇開,乃道:“你若回得,甚好。

    ”看他還戴着紗帽,穿着員領,又道:“既如此,快去換了衣服。

    ”廷秀道:“就是恁樣罷了,誰耐煩去換!”趙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

    ”廷秀笑道:“不打緊,凡是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

    ”王員外道:“你莫不風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風了,也讓我自去,不幹你們事。

    ” 隻聽得鋪兵鑼響,太守已到。

    王員外、趙昂着急,撇下廷秀,都進去了。

    廷秀走出門前,恰好太守下轎。

    兩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廳上坐下攀談。

    吃過兩杯茶,談論多時,作别而去。

    有詩為證:誰識毗陵邵理刑,就是場中王十朋? 太守自來賓客散,仇人暗裡自心驚。

     卻說玉姐日夕母子為伴,足迹不下樓來。

    那趙昂妻子因老公選了官,在他面前賣弄,他也全然不理。

    這一日外邊開筵做戲,瑞姐來請看戲,玉姐不肯。

    連徐氏因女兒不願,也不走出來瞧。

    少頃,瑞姐見廷秀在廳前這番鬧炒,心下也是駭異。

    又看見當場扮戲,故意跑進來報道:“好了,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見在外邊扮戲。

    ”玉姐隻道是生這話來笑他,臉上飛紅,也不答應。

    徐氏也認是假話,不去采他。

    瑞姐見他們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戲。

    ”即便下樓。

     不一時,丫鬟們都進來報,徐氏還不肯信,親至遮堂後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驚又喜,暗歎道:“如何流落到這個地位?”瑞姐道:“母親,可是我說謊麼?”徐氏不去應他,竟歸樓上說與女兒。

    玉姐一言不發,腮邊珠淚亂落。

    徐氏勸道:“女兒不必苦了,還你個夫妻快活過日。

    ”勸了一回,恐王員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複走出觀看,隻見趙昂和瑞姐望裡邊亂跑,随後王員外也跑進來。

    你道為何?原來王員外、趙昂,太守到時,與衆賓客躲入裡邊,忽見家人報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說話。

    ”衆人通不肯信,齊至遮堂後張看,果然兩下一遞一答說話。

    王員外暗道:“原來這冤家已做官了,卻喬妝來哄我?懊悔昔時錯聽了讒言,将他逐出。

    幸喜得女兒有志氣,不肯改嫁,還好解釋。

    不然,卻怎生處?隻是适來又傷了他幾句言語,無顔相見,且叫媽媽來做引頭。

    ”故此亂跑。

    自古道:“賊人心虛。

    ”那趙昂因有舊事在心上,比王員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無。

    報知妻子,跑回房屋,忙忙收拾打帳,明日起身,躲避這個冤家,連酒席也不想終了。

    正是:早知今日,悔不當初! 且說王員外跑來撞見徐氏,便喊道:“媽媽,小女婿回了。

    ” 徐氏道:“回了便罷,何消恁般大驚小怪!”王員外道:“不要說起,适來如此如此。

    我因無顔見他,特請你去做個解冤釋結。

    ”徐氏得了這幾句話,喜從天降,乃道:“有這等事!”教丫鬟上樓報知玉姐,與王員外同出廳前。

    廷秀正送了太守進來,衆親眷多來相迎。

    徐氏道:“三官,想殺我也!你往何處去了?再無處尋訪。

    ”廷秀方上前請老夫婦坐下,納頭便拜。

     王員外以手扶住道:“賢婿,老夫得罪多矣,豈敢又要勞拜!” 廷秀道:“某實不才,不能副嶽丈之望,何雲有罪!”拜罷起來,與衆親眷一一相見已畢。

     廷秀道:“趙姨丈如何不見?快請來相會。

    ”童仆連忙進去。

    趙昂本不欲見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強出來相見,說道:“适言語沖撞,望勿記懷!”廷秀道:“是我不達,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趙昂羞慚無地。

    王員外見廷秀冷言冷語,乃道:“賢婿,當初一時誤聽讒言,錯怪你了,如今莫計較罷。

    ”徐氏道:“你這幾年卻在那裡?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謀害,直至做官前後事細說,卻又不說出兄弟做官的緣由。

    衆親眷聽了,無不嗟歎,乃道:“隻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曉得麼?”廷秀道:“若是曉得,卻便好了。

    ”那時廷秀便說,旁邊趙昂臉上一回紅,一回白,好不着急。

    直聽到不曉得這句,方才放下心腸。

    王三叔道:“不要閑講了,且請坐着。

    待我借花獻佛,奉敬一杯賀喜。

    ”衆親眷多要遜廷秀坐第一位。

    廷秀不肯,再三謙遜不過,隻得依了他,竟穿着行頭中冠帶,向外而坐。

    戲子重新登場定戲。

    這時衆親眷把他好不奉承。

    徐氏自歸樓上,不在話下。

     卻說張權解審恤刑,卻原是楊洪這班人押解。

    元來捕人拿了強盜,每至審錄,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對審,故此脫他不得。

    那楊洪臨起解時,先來與趙昂要銀若幹盤纏,與兄弟楊江一齊同去。

    及至轉來,将張權送入獄中,弟兄二人假意來回覆趙昂,又要需索他東西。

    到了專諸巷内,一路聽得人說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

    楊洪弟兄疑惑道:“趙昂是個監生官,如何太爺去拜他?且又不是屬下。

    ”到了王家門首,隻聽得裡邊便鬧熱做戲,門首靜悄悄不見一人,卻又不敢進去,坐在門前石頭上,等候人出來傳信。

    剛剛坐得,忽見一乘四人轎擡到門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員。

    他二人連忙立起。

    那官員是誰?便是庶吉士張文秀。

    他跨入門來,擡頭看見二人,到吃一吓,認得一個是楊洪,一個是謀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來是他一路,不知為何坐在此間?”且不說破,竟望裡面而去。

    楊洪已不認得,對兄弟道:“趙昂多大官兒,卻有大官府來拜!”你道楊洪如何便不認得了?文秀當初謀他命時,還是一個小厮,如今頂冠束帶,換了一番氣象,如何便認得出。

    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經眼,即便認得。

     且說文秀走入裡邊,早有人看見,飛報進去道:“又有一位官府來拜了。

    ”說聲未了,文秀已至廳前。

    衆親眷并戲子們看見,各自四散奔開,隻單撇下廷秀一人。

    王員外原在遮堂後張看。

    這官員卻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與他作揖,站起身說道:“你來了。

    ”那官府道:“如何見我來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

    文秀道:“莫要笑!有句緊話在此。

    ”附耳低聲道:“便是謀你我的公差與楊洪,都坐在外面。

    ”廷秀驚道:“有這等事!如何坐在這裡?其中可疑。

    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

    ”一面讨過冠帶,換下身上行頭。

    文秀即差衆家人出去擒拿。

    廷秀一面換起冠帶,脫下行頭。

    且說衆人趕出去,揪翻楊洪兄弟,拖入裡邊來。

    楊洪隻道是趙昂的緣故,口中罵道:“忘恩負義的賊!我與你幹了許多大事,今日反打我麼?” 正在亂時,報道:“理刑朱爺到了。

    ”衆家人将楊洪推在半邊。

    廷秀弟兄出來相迎,接在茶廳上坐下。

    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這般快事!謀害愚弟兄的強盜,今日自來送死,已被拿祝”朱四府道:“如今在那裡?”廷秀教衆人推到面前跪下。

    廷秀道:“你二人可認得我了?”楊洪道:“小人卻認不得二位老爺。

    ”文秀道:“難道昔年趁船到鎮江告狀,綁入水中的人就不認得了?”二人聞言,已知是張廷秀弟兄。

     吓得縮作一堆。

    朱四府道:“且問你有甚冤仇,謀害他一家?” 二人道:“沒甚冤仇。

    ”朱四府道:“既無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性命難存,想起趙昂平日送的銀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過!便道:“不幹小人之事,都是趙昂與他有仇,要謀害二位老爺父子,央小人行的。

    ”廷秀弟兄聞言失驚道:“元來正是這賊!我與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趙昂是何人?住在那裡?”廷秀道:“是個粟監,就居于此間。

    ” 朱四府喝聲:“快拿!”手下人一聲答應,蜂擁進去,把趙昂拿出。

     那時驚得一家兒啼女喊,不知為甚。

    衆親都從後門走了,戲子見這等沸亂,也自各散去訖。

    那趙昂見了楊洪二人,已知事露,并無半言。

    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獄内将張權釋放,讨乘轎子送到王家。

    然後細鞫趙昂。

    初時抵賴,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實。

    楊洪又招出兩個搖船幫手,頃刻也拿到來。

    趙昂、楊洪、楊江各打六十,依律問斬,兩個幫手各打四十,拟成絞罪,俱發司獄司監禁。

    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備文申報撫按,會同題請,不在話下。

     且說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後,回至裡邊,易了公服。

    那時王員外已知先來那官便是張文秀,老夫婦齊出來相見,問朱四府因甚拿了趙昂,廷秀訴出其情。

    王員外咬牙切齒,恨道:“原來都是這賊的奸計!”正說間,丫鬟來報,瑞姐吊死了。

    原來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無活理,自覺無顔見人,故此走了這條徑路。

    王員外與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無苦楚。

    一面買棺盛殓,自不必說。

    王員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陳氏。

    一時間家人報道:“朱爺差人送太老爺來了。

    ”廷秀弟兄、王員外一齊出去相迎。

    恰好陳氏轎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見,相抱而哭。

    正是:苦中得樂渾如夢,死裡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載令人笑趙昂。

     張權道:“我隻道今生永無見期了,不料今日複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員外、徐氏稱謝。

    王員外再三請罪。

    然後二子叩拜,将趙昂前後設謀陷害前後情由,一一細訴。

    說到傷心之處,父子又哭。

    不想哭興了,竟忘記打發了朱爺差人。

    那差人央家人們來禀知,廷秀發個謝帖,賞差人三錢銀子而去。

    當下徐氏邀陳氏自歸後房,玉姐下樓拜見。

    娘媳又是一番凄楚。

    少頃,筵宴已完,内外兩席,直飲到半夜方止。

    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謝過朱四府。

    打發了船隻。

    一家都住于王員外家中。

    等邵爺到後,完姻赴任。

    廷秀又将邵爺願招文秀為婿的事,禀知父母。

    備下聘禮,一到便行。

     半月之後,邵爺方至,河南褚長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書也都到了。

    那時王員外門庭好不熱鬧。

    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為媒,先行禮聘了邵小姐,然後選了吉期,弟兄一齊成親。

    到了是日,王員外要誇炫親戚,大開筵宴,廣請親朋,笙箫括地,鼓樂喧天。

    花燭之下,烏紗绛袍,鳳冠霞帔,好不氣象。

    恰好兩對新人,配着四雙父母。

    有詩為證:四姓親家皆富貴,兩雙夫婦倍歡娛。

     枕邊忽叙傷心話,血淚猶然灑繡幮。

     那府縣官聞知,都去稱賀。

    三朝之後,各自分别起身。

    張權夫妻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長者與文秀自往京中,邵爺自往福建。

    王員外因家業廣大,脫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

    不則一日,聖旨倒下,依拟将趙昂、楊洪、楊江處斬。

    按院就委廷秀監斬。

    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趙昂自作之孽,親戚中無有憐之者。

    連丈人王員外也不到法場來看。

    正是:善惡到頭終有報,隻争來早與來遲。

     勸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種義之恩,托朱爺與他開招釋罪。

    又因父親被人陷害,每事務必細詢,鞫出實情,方才定罪,為此聲名甚著。

     行取至京,升為給事。

    文秀以散館點了山西巡按。

    那張權念祖茔俱在江西,原歸故裡,恢複舊業,建第居祝後來邵爺與褚長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給假為之治喪營葬。

    待三年之後,方上表,複了本姓。

    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繼了王員外之後,三子繼邵爺之後,以表不負昔年父子之恩。

    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紹了褚長者香火。

    張權夫婦壽至九甸之外,無疾而終。

    王員外夫妻亦享遐齡。

    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孫科甲不斷。

    詩雲:繇來白屋出公卿,到底窮通未可憑。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來迎。